一开始所有的事进行得还是很顺利的,但在烧到一具尸体的时候,一个年迈的妇人突然冲出来死死的抱住自己的孩子,她的眼睛浑浊不堪,脸上全是泪痕,神色却疯狂的望着围观的人群呐喊:“不许烧了我孙儿,他不是被胡人杀的,他是被站在这里的恶人杀的!凶手不死,我孙儿绝不下葬!”
她的头发已经白了,身子也佝偻不堪,却在这一刻迸发出难以撼动的力气。
苏梨诧异,刚要说话,另一个女子也冲了出来,抱住一具女尸哭喊:“那个畜生将我长姐推出去献给胡人,后来还亲手杀了我长姐,我长姐腹中已有一个月的身孕啊,那个畜生怎么可以这样,我要他为我长姐偿命!”
那女子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原本围观的人神色各异起来,他们有的悲恸难忍,有的脸上写着狠意,有的眼底闪过惶恐,有的脸上却是狰狞的杀意。
他们原本是友善的街坊邻居,原本是血浓于水的至亲,如今因为一场战火,却成了互相猜忌仇视的敌人。
苏梨越看越心惊,连忙开口制止:“此次祸端,乃胡人的狼子野心一手造成的,胡人天性凶残,视人命如草芥,大家不要中了胡人的阴谋被挑拨离间!”
苏梨没亲眼见过那几日炼狱一样的厮杀,并不知道她此时的安慰已经来得太迟了,这些百姓的人性已经被忽可多生生扭曲了。
他们曾以为的良善,在生死面前被狠狠践踏,亲情、爱情、友情甚至是最基本的怜悯之心,都已经被摧毁,唯有活下去成了他们唯一的信念。
苏梨这一开口,那些心虚的人立刻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高声附和:“就是就是,那些事都是胡人逼的,我们也是没得选啊!”
“是啊,恶事的确是我们做的,你们不也活下来了吗?现在知道指责我们了,当时你们怎么不自己站出来去死呢!”
有人反驳了一句,眼看众人的情绪要被激化失控,苏梨冷声开口:“够了!死者为大,你们想让他们死后都不得安息吗?”
苏梨看着娇小,沉下声来说话时却很有威慑力,众人被她震住,讪讪的闭嘴,苏梨又蹲下去看着那老妇人和女子,声音缓和了一点:“放手吧,让他们入土为安。”
那女子拼命地摇头,泣不成声:“我……我长姐给孩子做……做了好多漂亮的鞋,她……她那么爱他,那个畜生……”
苏梨完全能体会那个女子心中的悲痛,也完全理解她的心情,但现在这样的形势,没有时间让她执着于这样的个人恩怨不放。
苏梨叹了口气,扭头指着焚烧着那些将士尸身的坑:“我能理解你们痛失亲人心里有多难过,但那些死了的将士难道就没有亲人了吗?他们的亲人还不知道他们的死讯,他们的尸骨也无法完好的被运回故乡,他们心里难道没有遗憾没有怨吗?”
苏梨质问,一句比一句声音更高,她的眸子亮得吓人,攒着火苗,似要将一切污浊都焚烧殆尽。
“现在被焚毁的每一具尸体,都是一个不甘于死去的灵魂,我不能一一为他们沉冤,让他们死而无憾,我能做到的,就是让有幸活下来的你们,尽快离开这个炼狱,免受战火的摧残与折磨!”
‘离开’这个字眼立刻挑动了所有人紧绷的神经,他们怔怔的看着苏梨,像看到最后一丝希望:“你说让我们离开这里?”
“是,所有的尸体都被埋葬以后,我会想办法送你们出城,等这场战事结束,你们可以再回来。”
苏梨平静的说,一来这场战火本就不是百姓应该承受的,二来万一忽可多再次攻进来,他们留在城中,只会成为忽可多的一张挡箭牌。
如果不是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苏梨相信,陆啸也一定会派人先将这一城百姓转移的。
众人的目光全都亮起来,心里笼罩的阴霾被‘离开’这两个字驱散不少,如果能离开这个噩梦一样的地方,对他们来说真的是再好不过了。
那老妇人和女子还在犹豫,其他人已经不满的叫嚷起来:“快放手吧,人都已经死透了,还抱着哭给谁看呢!”
“就是就是,别演了,都是一样活下来的,没有谁比谁更高贵!你以为你没动手,手上就没有沾血腥么?”
“我们都是刽子手,谁都逃不脱干系!”
围观的人不停地说,语气变得越来越轻快,似乎在说服那老妇人和女子的时候,也说服了自己,人是大家一起杀的,所有他们可以放下那些压在心底的罪孽了。
苏梨听得皱眉,后背莫名的发寒,好像站在她身边这些人,将所剩无几的良善,都随着这些尸身一起丢进火坑焚烧干净,变成了冷血无情的怪物。
刚想再说点什么,一个书卷气十足的男子突然上前拉拽那个女子,见他动手,其他人也跟着出来要将那个老妇人拉走。
他们的面色冰冷,动作粗鲁,生怕动作再慢一点,苏梨就会因此改变主意,不把他们送走一样。
“畜生,不要碰我!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都不会放过你的!”
那女子尖叫,男子面色一冷,反手就要给她一巴掌,苏梨立刻上前,一把抓住男子的手。
苏梨的手受过伤,臂力大不如前,虽然抓住了他的手,却被推搡着向后跌去。
失重感袭来,下一刻却撞到硬邦邦的盔甲上,回头,陆戟一脸冷峻,眼神犀利的看着那男子。
看见陆戟,男子浑身的戾气消散,脸上的血色褪去,染上两分苍白,他不自觉松开女子,微微佝偻了背唤道:“陆将军。”
声音也是沙哑的,像被战火燎熏过,全然不复刚刚的狠戾。
陆戟没应声,目光如刀扫过他的脸颊,最后拥着苏梨往旁边走了两步:“没事吧?”
他问,声音从头顶传来,胸腔共振,冷硬的盔甲跟着发出细微的声响。
“没事。”苏梨摇头,想到城里还有那么多杂乱的事,不由追问:“你怎么来了?”
陆戟松开她,挺直背脊站在熊熊燃烧的坑边。
“他们要走,我是该来送他们最后一程的。”
他淡淡的说,语气无悲无喜,听不出什么情绪,苏梨却分明感受到无法言喻的悲怆。
他是镇边将军,他不能哭,不能倒,这个时候,再多的情绪也得憋在心里,就像当年他亲自把陆湛剖出,带回军营以后,也要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苏梨没再多说什么,抓了一沓纸钱递给陆戟。
陆戟没有带兵,就自己一个人来的,但他来以后,刚刚还隐隐躁动不安的人群全都安静下来,就连那老妇人和女子也都放开了手里的尸体。
似乎只有陆戟来了以后,他们才意识到,这些将士并不全是胡人杀死的,也有被他们出卖才被胡人剿杀的。
至亲被杀,他们还可以怨别人,可面对陆戟的时候,他们只有愧疚,脸上火辣辣的,毕竟他们心里都曾怨恨过这些将士为什么还不投降。
这种背叛,不用别人审判,将永远钉在他们自己心底。
陆戟没有诘问,也没有冲他们发火,他像过去五年镇守在这里的每一天一样,沉稳有礼,山一样让人感觉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