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死后,我也曾被关进悔过堂,我是第一个进悔过堂的人,不知道你是第几个。”沈荣华自嘲一笑,又暗咬牙关,问:“后来呢?小万姨娘怎么死的?”
“小万姨娘是咬舌自尽。”初霜陷入回忆中,脸上流露出痛苦的神色,“那晚小万姨娘跟奴婢说了很多话,多半是伤心事,直到深夜。她说完之后,问奴婢听明白了吗?奴婢说明白了,她说听明白就好。然后就在奴婢的注视下咬断了自己的舌头,鲜血汩汩地往外流,奴婢不知道该怎么办,连呼救都没想到,就吓昏了。”
沈荣华面色沉谨平静,并没有被初霜陈述的情景吓坏,问:“她为什么自尽?”
“她怀孕八个月时流产了,刚休养了几天,就被万姨娘关进了悔过堂。罪名是护嗣不利,胡言乱语,侮辱诽谤当家主母。她先被关进悔过堂,奴婢被关进去时,她并没有跟奴婢说话。傍晚时分,万姨娘派人把她带走了,一会儿功夫,她就回来了。她回来后跟奴婢说的第一句话是万姨娘的弟弟被册封为万户侯府世子,而她的哥哥和弟弟全被万姨娘害死了,她的孩子也是万姨娘害死的。”
沈荣华点了点头,沉思片刻,问:“这事发生在什么时候?你梦里的时间。”
初霜想了想,说:“按现在说是两年多以后,那时候,老太爷都出孝一个多月了。老太爷出孝第七天,万姨娘扶正,赏下了许多吃食,挺隆重的。”
万姨娘成了沈家二房的当家主母,她的弟弟被册封为万户侯府世子,把万户侯府也握在了手中。在初霜的梦里,万姨娘真是顺风顺水,而她顺畅的路铺满了鲜血和白骨。有了这两张王牌,无论她的儿女有多么不堪,也会前途光明。
还好是在梦里,老天不开眼也就罢了,因为梦总会醒,不管多么冗长悲苦。
无论是在她的前生,还是在初霜的梦里,万姨娘都风光无限。这一世,这一切都该结束了,也会结束,因为有她沈荣华在,这浑浊的世界定会改变。
沈荣华冷哼一声,问:“小万姨娘还说了什么?”
“小万姨娘那夜说了很多话,可奴婢很害怕,又被她自尽吓昏了,她的话奴婢记住得不多。除了刚才说的那些,小万姨娘还说姑娘的同胞哥哥和二太太还有七公子都是万姨娘害死的,就连二姑娘投湖自尽,也是万姨娘做的手脚。”
“我投湖自尽也是万姨娘做的手脚?”沈荣华早已想到她的同胞哥哥夭折及林氏母子被陷害都是万姨娘的诡计,可她想不起自己投湖是不是被人谋害了,忽然,她又想到至关重要的一个问题,“初霜,在你梦中,我怎么样了?”
“姑娘死了,府里传是投湖自尽,听小万姨娘说是被万姨娘谋害。”
“我死了?”沈荣华实在不愿意相信在初霜的梦里她竟然死了,她死的时候连成骏在干什么?这混蛋为什么不到初霜的梦里去坏万姨娘的好事?
“死了。”初霜回答得很干脆。
沈荣华呲了呲牙,快速出手,在初霜手背上狠掐了一下,听到初霜尖叫,她才拍着胸口说:“好了好了,疼了就说明你和我都没做梦,我现在还活得很好。”
初霜揉着手背,说:“奴婢刚开始做梦,就梦到二姑娘投河死了,尸首弄回府,好可怕。那时候,二姑娘还是府里最尊贵的姑娘,吓得奴婢天天……”
沈荣华抬手打断初霜的话,问:“你什么时候开始做这样的梦?”
初霜想了想,叹气说:“前年入冬,绣房给六姑娘做的冬装出了纰漏,管事说错在奴婢,四太太就毒打奴婢一顿,昏迷中就开始做梦。每天夜里都会梦到好多以后发生的事,很清晰,感受也深,就跟真事一样。直到奴婢来伺候姑娘,这梦才结束了,这段时间,奴婢也做梦,但都是平常事,跟以前的梦没有半点联系。”
“行了,我们言归正传。”沈荣华莫名地高兴,在初霜梦里,她死了,可现在她还活着,记忆多了一个前生,虽然痛苦,可就象是平白拣条命一样,“你刚才说小万姨娘死在了悔过堂,你却出来了,是不是你妥协了?”
“没有。”初霜摇了摇头,轻哼说:“是老太太听了大姑娘的劝告才改变了主意,奴婢当时对大姑娘万分感激。后来,奴婢才听说并不是大姑娘怜悯奴婢,而是大公子要尚主,沈家要给皇家体面,给大公子纳妾不能做得明目张胆。”
“你知道大公子要尚哪一位公主吗?”
“是一位很不得宠的公主,听说还跟沈家沾亲。”
“不得宠且跟沈家沾亲的就是六公主。”沈荣华眯起眼睛凝望窗外,目光深远悠长,银白的月光洒在她脸上,她的脸色时而欣喜愉悦,时而悲苦恨毒,“一定是六公主,否则老太太也不会在大公子尚主前还给他纳妾。”
六公主是怡然居最早的主人沈怡所出,沈怡是庶女,做了沈贤妃的陪嫁,生下六公主就死了。沈贤妃对六公主不理不睬,连贤淑的样子都懒得做。六公主先是养在公主所,后来寄养到一个低等嫔妃名下,在深宫中如同草芥,哪有宠爱一说?沈老太太恨六公主的生母沈怡,更恨沈怡的生母——沈阁老很宠爱的妾室。
沈阁老死后,她有恃无恐,在沈谦昊尚主之前还给他纳妾,不就是想给六公主添堵吗?她自己不要脸面,也没想过给别人脸面,连皇家颜面都想肆意践蹋。
“奴婢好像听大姑娘的丫头说是六公主,奴婢从悔过堂出来第二天,就被安排到洗衣房当差。管事对奴婢很苛刻,直到奴婢离开沈家,也没进过内院。”
洗衣房在后门一边,是给奴才洗衣服的地方,在那里当差的都是府里最低等的奴才。在洗衣房就要没日没夜地劳作,饭食也差,还要被打骂。那里每个月都会有人死去,初霜细皮嫩肉,能从洗衣房活着离开沈家,也真是命大了。
“后来呢?六公主真的下嫁大公子了吗?”沈荣华最关心这个问题。
初霜轻叹点头,说:“当然是真的,公主府就在胡同口的空宅子里。大概过了一年,奴婢就听说嫁到沈家的公主到揽月庵出家了,大公子又娶一房妻子。”
沈荣华掐额长叹,凝望明月,眼底渗出点点泪光,晶莹如珠。沈家还在京城时,六公主虽说自幼丧母,又养在公主所,可有沈阁老这外祖父在,除了沈贤妃生的四公主和八公主,没人敢欺负她。那时候,她美若娇花、活泼欢快,沈荣华常被沈阁老带进宫跟她玩耍,她也经常从公主所偷跑出来找沈荣华。她们虽然年幼,彼此是玩伴,更是知己,也是彼此小小心灵的慰借。
沈家离开京城那年,沈荣华七岁,六公主八岁,两人哭得稀里哗啦,好像生离死别一样。移居津州之后,沈阁老每年春秋两季都会到京城住上几天,沈荣华每次都跟去找六公主叙旧,平时两人也有书信来往。后来听说六公主养到一个低等妃嫔名下,以后书信往来就不方便了,沈荣华还痛哭了一场。沈阁老死后,她们就断了联系,短短几个月,在她的前世和初霜的梦里,她们已相隔几生几世。
在初霜的梦里,六公主下嫁沈谦昊,定是难以忍受沈老太太等人的搓磨,才剪断红尘,长伴青灯古佛。能远离那群无耻腌臜之辈,她也算修得正果了。
而在沈荣华的前世,六公主没有嫁给沈谦昊,而是离京万里,远嫁到西南苗疆。临行之前,六公主向吴太后请旨,要在远行之前见沈荣华一面。当时,沈荣华已陪嫁到杜家,听说六公主要来,沈臻静特意给她置办了衣服首饰,把她打扮得很光鲜,还警告她别乱说话,否则就把她乱棍打死。杜昶还跟六公主说沈荣华与他两情相悦,愿意给他做妾,掩盖了她陪嫁丫头的身份。
六公主是多么聪明的人哪!她能看不出这鲜亮的伪装吗?只是当时的她能力有限,还不能把沈荣华从困境中解救出来,只能抱着沈荣华嚎啕大哭。
“华儿、华儿,你等我回来,三年,只用三年,一切都会变,会变。”六公主指着飘零的桃花,说:“华儿,你数着桃花红,只数三次,我就会回来……”
最终,沈荣华没等到第三次桃花红,就在那一年迎春花开的时节,她的香魂杳渺而散。三年约定,两世祈盼,再睁开眼时,已是新生,还好故人依在。
回忆前生,沈荣华泪珠飞落,冲破一切伪装,已哭成了泪人。重生之后,她不记得自己落过泪,这一次,只是简短的回忆,就已是情到深处不由己。
“姑娘,你别哭了。”初霜也潸然落泪,仍在劝慰沈荣华,并拿手帕给她拭泪,“姑娘别伤心,奴婢在自己的梦里也死了,可现在我们都活得很好,不是吗?”
沈荣华点点头,长长抽泣了几声,才止住哭声,又一把抹去脸上的泪水,“你说得对,我们现在都活着,我们都会活得很好,一定会,初霜,相信我。”
“姑娘是奴婢的贵人,自奴婢来伺候姑娘,一切都在变,奴婢相信姑娘。”
“好。”沈荣华紧紧握住初霜的手,“信我就不要再哭,落泪的不应该是我们。”
只要还活着,什么都会改变,只要还有命在,一切都来得及。现在,她有了前世的记忆,看透那一张张肮脏的脸,正慢慢改变自己的人生轨迹。而六公主既没有下嫁沈谦昊那等鼠辈,也没有远嫁苗疆,还是那个美如月华一般的妙人。
初霜重重点头,长长吸了一口气,好像把明净的月亮吸入身体,顿觉轻松。
沈荣华哽咽两声,说:“初霜,说些高兴的事,比如你嫁给神威将军……”
“姑娘怎么知道奴婢嫁给神威将军了?”初霜脸上写满惊诧和疑问。
“我、我当然知道,在篱园时,你值夜,我睡不着,就听你说梦话,你说相识于微时,相濡以沫,还说什么同生共死之类的,说了很多。”沈荣华见初霜脸上疑问渐逝,才缓缓松了一口气,她一不小心,竟抖落了自己前生的记忆。
殊不知,初霜的梦和她的前生并不一样,有的差距还很大。比如,在初霜的梦里,她死了,而在她的前世里,她多活了七年。再比如,六公主在初霜梦里下嫁沈谦昊,而在她的前生则远嫁苗疆,虽说苗疆路远,但总强过嫁一个无知无耻的小人。还有,万姨娘的弟弟在初霜的梦里做了万户侯世子,而在她的前生里却没有。所以,得知万姨娘要为她的弟弟谋夺万户侯世子之位,她还感觉很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