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启德背对着柳源站在门口,柳源说完了很久,他都没有动。
最后他也没有说什么,抬脚走了。
柳源沉默地看着他的背影,那一瞬间,两人都不再是从前的两人。
这件事的结束是在一个月后,柳源去河里游泳,姚启德和一群伙伴正在扎猛子比赛,他一个猛子上来,抬头抹脸上的水,结果柳源正一个猛子下去,又溅了他一脸水,他也没看清是谁就扑上去,柳源一个翻身撞在一起,两人相视,倒都笑了起来。
也就像从前一样,你来我家,我去你家,谈天说地,愤世嫉俗,夏夜里陪了双方父亲四个人一起喝老酒,老人常常喝多,两个儿子便笑嘻嘻地扶了各自的父亲回家。
有什么不同么?也没什么不同。只除了柳源心里终归是有歉意,姚启德倒似乎全忘了。
柳源身体好后便每周去两次城里,两人见面仍在画室,他曾问陆雁农关于姚启德,陆雁农和柳源不同年级,她又生性疏落,并不会总留意柳源行踪,思索半天也不知道常和柳源在一起的几个同学中哪个是姚启德,柳源索性笑问:“总有追求你的男同学。”陆雁农落落大方:“药堂里倒总会有同学来帮忙,有男有女。”她慧黠地看着柳源。
柳源本想再问下去,又觉不好意思,只好笑。
过了不久,陆雁农便回了乡下祖居。之后开学,互相告别,姚启德返北平,柳源返上海。
于柳源的不同在于,他开始和回乡的陆雁农通信。之前一年陆雁农住在父亲家里,学校里又有规定,女生的信件一律交由家里签收,两人约好了并不通信。但陆雁农回乡,祖父母自然不会管,虽然信件往来速度慢,并不妨碍两人通信,虽只聊些日常生活,当中情愫也若隐若现。
陆雁农回祖居后的生活安静而从容,祖母昔年体健,和祖父一起走遍南方各省行医,只是后来出了意外,虽经细心调养,到底年纪大了,时时病倒。陆雁农回去后一边伺奉祖母病前,一边细细记录祖母昔年医案,她从小跟随两老,看的记的其实也不少,只是并不系统,又要上学,到底精力有限,这回她完全闲居,而祖母生病不再看诊,只是细心教导她从前各种病例的处理,祖母休息时她便去许先生那里画画,或者跟祖父处理草药。
收到柳源的信时眉眼间便有欢喜透出,她在祖父母前总带着小小爱娇,两老偶尔会心取笑她,她会微红了脸把信递给他们看,于是他们忙笑着推辞,眼中全是戏谑,陆雁农无可奈何。
柳源每年放寒暑假都会顺路先去陆雁农祖居一趟,住上两三天才回家。与陆父不同,陆家祖父母颇喜柳源,相处融洽。
两年后的春天,陆雁农祖母病逝。
临终前几天她对陆雁农说:“当年你爷爷和柳源爷爷订下婚约,我其实有些犹豫,只是柳源祖父母和我们交往多年,知道对方品德,柳源父亲也是个忠厚的,孩子养在他们膝下应该会是个好的,所以就暂时答应。后来柳源爷爷去世,我和你爷爷实在放心不下,一直托人细细打听,后来因行医之便,也去过他们镇子里几次,见他的确很好,才跟你说了这件事,让你自己去决定。奶奶知道你是个聪明有主见的孩子,不会拘泥旧约误了自己,见你们现在这样,总算放心。囡囡,奶奶看不到你们成亲了,但是奶奶一定会成全你们这两个孩子。”
陆雁农懂得医术,虽不肯相信,但实在知道祖母已经油尽灯枯,红肿了眼圈,央求:“奶奶,你说过要看着囡囡儿女满堂的,你怎么连囡囡也不要了?”
祖母微笑着看着她:“怎么会不要,奶奶会一直看着囡囡。”
陆雁农父亲和继母带着两个儿子来见老人最后一面,老人当着陆雁农的面对他们说:“我知道你们嫌柳家现在门楣低,比不上你们家有钱有势,但你柳伯父两夫妻和我们自幼一起长大,情份深厚,雁农和柳源的亲事也是你父亲和我亲口许下,这些年也认真打听过,那孩子很好,我死了,雁农守一年孝后就和柳源成亲吧。”
她盯着陆父,陆雁农祖父在一旁说:“你放心,我还在呢,囡囡有我看着,他老子亲口许下的,他再不孝也不敢在我活着时候反悔。”
陆父皱了皱眉,撩袍跪在床前:“阿娘你放心,这件事自然由你们作主。”
陆父的长子、陆雁农的异母大弟已经十四岁,咕噜着一双灵动的眼睛看着姐姐。陆雁农的继母陆太太则垂下了头,抿了嘴角。
陆父夫妻前脚踏进休息的厢房,陆太太后脚便问:“你就这么应下了?”
陆父不耐烦地说:“我能有什么办法?”沉默了一会儿,“算了吧,我母亲对我也从来没什么要求,应了就应了。”
陆太太看着他:“那条路你真不想走?咱们一辈子就窝在这小城里?”
陆父眼睛闪了闪,陆太太说:“你是个志向远大的,可我们家在这城里也已经到了头了,再想往上往大了走,就得去省城、上海、北平,可这世道,光凭自己再财雄势大也要帮衬,再说,我们在这城里是财雄势大了,去外面恐怕也算不得什么,在省城我们家不也有铺子吗?还不是得缩手缩脚?森侄如果不是自家人,也不会为我们想出这条路子。”
陆父哼了一声:“万森的想法我还不清楚,这条路子成了,他也就真正搭上秦家了。”
陆太太不以为意:“那你想怎样?光放牛不给吃草?生意场上你最精明,双方都得利,合作才牢靠得紧。万森是我侄儿,他得了好处搭上秦家,于我们有什么坏处?”
陆父看了她一眼,陆太太叹口气:“我知道你想什么,秦家少爷认识雁农还真是个意外,森侄不过是知道了秦少爷的心事,又带人去看了两回而已。这也两三年了,秦少爷虽然念念不忘,可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可见人家也是讲规矩的人,你也见过人,比柳家那小子只怕强十倍不止。我是她继母,也没想过要当她亲娘,不过好坏都在你眼里,我总是为这个家好的。”
陆太太心知陆父想退亲也不是这两年的事,两家早不走动多年,陆父嫌弃柳家不思上进,只一心做着乡绅坐井观天,虽然他对陆雁农也不怎么看重,好歹也是他陆家长女,生得美貌聪慧,一手医术护家足足有余,配谁不好,配给一个乡绅之子。心底里还有一句话,陆父不说,陆太太可知道:对家里一点助力也没有。
陆太太不是个笨人,当年陆雁农生母去世不到半年,陆父便要娶自己,陆家祖父母马上提出带孙女返祖居生活,若是别个女子肯定气得不行,她却松了口气,反安慰自己母亲:一来自己不用一去就当后母,轻不得重不得,大家宅子里人多嘴多,稍有不慎就谣言四起;二来小女孩自幼离了家,和父亲的感情肯定越来越生疏,和养在跟前完全没法比;三来这也不关她的事,又不是她对小孩子不好赶小孩子出门,是她自己祖父母要带孙女走,自己和丈夫正好两个人亲亲密密,一点隔在当中的东西都没有,她何乐而不为?
事实也证明她是对的,陆雁农离家九年后回来,她膝下两子可以爬到陆父背上戏耍,陆雁农和陆父两人却只会淡淡问好;两父女都如此,她当然不会上赶着表亲热,也只淡淡的过了情面就好,至于底下佣人怎么想怎么做,她当然更不会管,也得亏陆雁农生性疏落,神色间总有点让佣人害怕,他们倒也不敢过分。
只是陆雁农生得这么出众,倒是出乎她的意料,她是知道陆雁农自幼定亲的,可是陆雁农没回来的时候两家便没有走动,回来之后也一样不通消息,她和陆父多年夫妻,怎么会不明白丈夫的心思。但是两年前陆父生辰,她借机暗示暗讽,娘家妯娌姐妹也说得再明白不过,依着她了解的柳家品性,照理会气愤不过,不直接提出退亲,事后总会有表示,谁知道竟三四年没有动静。
偏偏生辰过后不久侄儿万森的同学、上海来的秦家少爷偶然间见到了陆雁农。
☆、第24章 十九
秦家在上海乃至全国商界都是鼎鼎大名,这种大企业家在政界铁定如鱼得水,能和秦家合作,对于雄心万丈的陆父来说,是求之不得的。
但是陆家祖父母皆在,他无缘无故也说不出口要退亲。
秦家少爷倒也彬彬有礼得很,半句话也没说就回了上海。后来万森回来说,因为年纪还小,秦家并不肯让少爷小姐太早成亲,只这两三年来,秦家少爷便偷偷来了好几次,来了也不纠缠,只是远远地看着陆雁农。
陆太太有时想,要是秦家索性强来,倒也是一件好事了。
说不得,只有她亲自出马。
陆雁农祖母去世当日,陆太太便派了亲信回城,备一堆礼物,让陆父的大掌柜去了柳家。
陆家开了一辆汽车去的柳家,彼时汽车虽已常见,那也是在大城市里,镇子里极少能见到,再加上车后的礼物,当真喧哗醒目。
大掌柜被柳家迎进去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十分的淡,只称:“柳太太。”
陆家来人,柳家本来还挺高兴的,柳父还想着应该正式提亲了,谁知道来的竟只是一个大掌柜,且一声“柳太太”让他着实怔了一怔,柳母的脸色也暗了下来。
大掌柜看在眼里,只吩咐佣人把礼物捧进去,柳家父母看着一堂屋的礼物,互请坐下后,大掌柜笑道:“老爷太太吩咐,两家原本是世交,多年来没怎么走动,生疏了许多,只是陆家的生意早已扩至省城等地,老爷太太成日里忙碌不堪,以至疏远了朋友家,这些礼物只是略表歉意。”
柳父一怔再怔,忙说:“正如大掌柜所说,柳陆两家原是世交……”
大掌柜却打断了柳父的话,叹了口气:“如今老太太去世,家里更是乱成一团,之后陆家怕是要搬到省城,这往来就更加不便,多少朋友就这么断了联系,老爷太太的意思是,咱们两家可千万别这么着,以后柳老爷柳太太到了省城,可一定要来家中做客。”他目视柳家父母,不尽殷殷之意,嘴角却微微下垂。
柳母一口气堵在胸口,柳父却失声道:“陆老太太去世了?什么时候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