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看到父亲在身后紧紧握起的拳头,和几乎脱口而出的呼唤,她不知道在那一瞬间她的父亲终于清清楚楚地记起了她生母的容颜和柔和的笑容,她更不曾想到此后她再也没有和父亲见过一面。
事情已经真相大白,然而这样的真相大白更是残忍,冤屈无法得申,活着的亲人倍受煎熬。短短几日,柳家上下除了小柳荫,个个瘦了一大圈。柳母更是再也不同陆雁农说过一个字。
最后柳母对柳源说,要回镇子去住。
柳源只得劝母亲:“娘,你一个人住在镇里,叫我怎么放心?”
柳母说:“家里有佣人会照顾我。”
柳源叹气:“佣人怎么照顾得细心?娘,你只有我一个儿子,本就应该我和雁农照顾你。还有阿荫,自小就没有离开过你,你也不会放心啊。”
柳母咬紧牙关不肯应承,最终还是回了镇子。
自始至终,陆雁农不知道自己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她什么也没有做,可是一切因她而起。她连那上海达官的儿子都不记得长什么样,却有人为了她害死了自己的公爹。
她头一次这么软弱地问柳源:“你怪我么?”
柳源不假思索地说:“雁农,这和你没有关系。娘只是心里一时受不住,我多回去陪陪她,慢慢的会好的。”
会好么?她只是说:“柳源,你若是终于也怪了我,我只请你一定要告诉我。”
柳源紧紧地拥住她:“雁农,你是我的妻,且别说你没做错过事,便是你做错了事,也有我承担的一半。”
☆、第32章 二十五
1941年。
才是初春的天气,梅花仍在枝头,杨柳枝也才刚吐出几点极嫩的绿芽,地上的草坪点点返绿,康家整个园子都张灯结彩,喜气盈盈。只是在这兵慌马乱的年景,还是显得有几分廖落。
这日是康家大小姐康锦言和周家大少爷周默的订婚之喜。
康家和周家同为省城大家,本来不分轩致,只是周家二爷也就是周默的二叔如今已是少将军衔,统领一方军马,日寇侵华已有四年,波及全国各地,人人自危,特别是大富人家,若想保住家势,要不做汉奸,要不托庇军队能够第一时间逃离。做汉奸康家是不肯的,虽然*节节败退,康老爷是宁可万里奔逃去西南,也决计不肯辱了祖宗。
这场联姻便是适逢其会。
于康锦言和周默来说,也是一样。
定婚是周默向家人提起的。周默的祖母和康锦言的外祖母是姨表姐妹,两人自幼相识,很是合得来,周默一向护着康锦言。只是两家老人去世之后,周默的母亲见康母软弱,多次劝说无效后恨其不争,两人又实在没有血缘关系,见康家姨娘当家,便渐渐少了往来。只周默仍会常来康家。
康锦言十岁那年的家变,周默刚好去了外祖母家祝寿,回来后十分的歉疚,使尽了法子安慰开解康锦言,康锦言整个人也沉淀下来,两人渐渐生了情愫。
这一年康锦言十五岁,周默十六岁,周默便向父母陈述了自己的心意,一是自己爱慕康锦言,非她不娶;二是康锦言是父亲的姨外甥女,多年来被姨娘欺凌,如今周家有能力,总该护着她些。
周家父母钟爱长子,也对康锦言满意,当即答应,定婚一事顺风顺水。
康锦言母女一夜之间在佣人眼中地位大变。
倒也不是康老爷势利,他对康母史氏一贯如是,对康锦言却是这些年都有所转变。
康锦言一直是个聪明的人,她是真正的韬光养晦。一边细心照料母亲,一边也肯对孙姨娘虚与委蛇,甚至会浅浅谈笑。在此之外,学业上非常精进,她天姿聪颖,先生所教立即领会不说,且能马上举一反三,学校里年年第一,期期冠首。康老爷在外应酬遇到校长董事时,莫不赞一声:康家好一个女状元。当真是令他得尽艳羡,面上有光。
是以这些年他对康锦言也会笑语盈盈。
如今女儿定婚,他忽然意识到唯一的女儿已经长大,再过两年就该嫁出去,虽然儿子才是最重要的,可是女婿家有财有势,日后对儿子也多有助益,便更对女儿多纵容了几分。
何况……
他趁空上楼去看看女儿。
在经过八岁儿子的房门前,见门半开着,佣人正在劝说:“少爷,你今天的课业还没有做,还有两个多时辰才去订婚的饭店,你趁这时间先做一些。少爷,今天是大小姐定婚,不做完应该没事,但总要做一些。”
一阵劈里啪啦,康少爷大叫:“我不做!烦死了!我妈说了,我是康家少爷,什么都不用做也能舒舒服服过一辈子,她说我才不用这么辛苦,不想学就不学好了!”
保姆说:“少爷,话是这样说不错,可是你学学大小姐……”
“啪”一记耳光:“她能跟我比?我妈说了,她迟早不是康家人,我才是康家唯一的当家人!我要不要学我说了算!”
康老爷站在门前,脸色发黑。
他虽然极宠儿子,可是在学业上也是丝毫不肯放松的,康家也算书香门第,他祖父也是进士出身,他自幼在祖父教导下课业极其努力。这时听到儿子这番话,心中不由得恚怒。
他用力推开门,冷冷地说:“康敬业,今日的课业不做完,你就不必去了!”
定婚晚会上,衣香鬓影,笑语喧哗,来客非富即贵,周默一身白色西装,尚未完全长成的身躯修长纤细,眉目带笑,俊秀温柔;康锦言一身雪白纱缎裙子,长眉秀目,乌发垂肩,发心处一顶小小钻石皇冠在灯光下晶莹璀璨,正正一对金童玉女。客人们个个称羡赞美者有之,奉承谄媚者有之。
今晚是女儿大喜,史氏也从床上挣扎起身待客,笑盈盈一瞬不瞬地看着康锦言,康老爷陪着她并肩而立,和周氏夫妇一起招待各方客人。
康敬业并没有能来,孙姨娘站在一侧强颜欢笑。想到之前在家里听到的康敬业说的话,和刚才孙姨娘和父亲的争执,康锦言嘴角带起一弯讥讽的笑意。只是她马上把这件事甩在脑后,专心致志地为自己和周默欢喜。
定婚晚会结束之后,过了几天,康锦言在书房找到父亲,递给他一张成绩表,那是康敬业的期考成绩,康敬业六岁上学,如今二年级,成绩却惨不忍睹,康老爷脸色大变,他已经拿到过一张成绩表了,却完全不是这样。
康锦言静静地看着父亲,诚诚恳恳地说了一番话:“爸,你知道我和敬业读同一所小学,前日我遇见母校先生,她同我讲敬业极是顽劣,每请家长都是孙姨娘来告歉,却每况愈下。敬业是康家唯一的男丁,关乎康家前程,爸你再忙也得多放精力在他身上。孙姨娘疼爱儿子是为母之心,但她于学业上……”
康老爷知孙姨娘出身风尘,于学识上可谓半分皆无,这些年孙姨娘对康锦言母女是什么态度他也不是全然不知,他于枕边也听了不少抱怨,但女儿竟能为异母弟弟着想,费心费力,且不曾说孙姨娘半句坏话,心下不禁感慨:到底是多读书明见识,女儿心胸宽广,康家之幸。孙姨娘美则美矣,实在是无知妇人,不知教子也便罢了,竟换了假成绩表来蒙骗他,古人都说男子不宜长于妇人之手果不其然。
自此他便约束了儿子,顽劣不听教时藤条立下,若见孙姨娘过于亲近宠溺便厉声喝斥,孙姨娘极疼儿子,不免争执,康锦言若见了倒会劝说父亲,说些欲速则不达的话,拉了康敬业到身边温声安慰,讲些书上的故事给他听,康敬业虽总听母亲说康锦言坏话,但此时此际,康锦言既救了他,又实在讲得活灵活现好听,便不禁听出了神。
康锦言又常常于放学后绕道为康敬业买些好吃的零食糕点回去。
在康老爷检查功课之前,康锦言也会柔声教他不会的功课,承诺不让父亲责备他。只不过几日,康敬业便与姐姐亲近起来,比之康老爷他倒更听康锦言些。
康老爷十分欣慰,与康锦言说,不如得暇由康锦言教导幼弟。
康锦言却笑着拒绝了:“爸,坦白讲,我和敬业同父不同母,我跟孙姨娘也合不大来,你这样安排,不大妥当。而且,男孩子总要跟父亲多近些才有男子气,所以如果爸你实在很忙,我代劳几次倒是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