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殊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襟,“我换身衣裳便去。”
为免人心浮动,这什么前朝皇子的闹剧,自然是赶紧压下风声。晏澜没有惊动诏狱,而是把闹事者丢进了自己统辖的禁军大牢,但未殊走到牢门前便不肯再下足,说脏。
晏澜脸色一沉,对手下道:“带回王府,本王亲审。”
于是未殊又舒舒服服地坐在了璐王府里,晏澜吩咐上茶,他只看了一眼便道:“还不如我给你沏的茶。”
晏澜不得不换了三次茶,最后未殊才勉勉强强地接受了,又说:“给我装一些我带家去。”
晏澜按下跳跃的太阳穴,转头让人准备。
未殊这才说:“把人带上来吧。”
那人被两个兵卒押上厅堂,一身囚服,眉宇间有股桀骜之气,像个江湖上的悍客。他环顾一圈周围的人,晏澜沉静地摆了摆手:“都下去。”
一时间厅堂空旷,只他们两个,坐着,那人,站着,屋外零星的雪霰子飘进来,未殊捧着茶想,啊,下雪了。
那人突然朝他跪下了。
未殊惊怔,还没来得及反应,晏澜已一声暴喝:“你做什么!”
“我不姓卫。”男人忽然开口了,却全不拿正眼看晏澜,鹰一样锐利的眼眸死死地盯着未殊,“你姓卫!”
卫,是大历国姓。
未殊的十指紧紧地扣住了茶盏,茶水的热度几乎要将他的皮肤烫裂。
他的表情仍然平淡无澜。
他安静地与男人对视,慢慢地道:“在下无名无姓。”
“你忘了敬毅皇帝的话了吗?”男人的话好似是从牙缝中一点点迸出来,又掺了屋外的飞雪,变作决绝的声色,“你是大历朝的最后一人了,你怎么能数典忘祖?!”
未殊沉默良久。
晏澜铜扇微合,往额头上轻轻敲了敲,目光一错也不错地盯着未殊的反应。
他将茶盏放回了桌上,站起身来,问晏澜:“你有什么疑难?”
晏澜抿了抿唇,道:“圣上亲征去了,城里便出这样的大事,我不知是该……”
“交给大理寺吧。”未殊说,“你莫非还要我算一卦才能下决心?”
晏澜不安地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男人,“他刚才说的……”
“缓刑重典之间,你还需要我教吗?”
晏澜感到未殊平淡语气下的裂隙,那么明显,好像已足以吃人了。他没有多想,将下人备好的茶叶交给他:“那你早些休息。”
未殊抬腿便走。那跪着的男人却突然一声冷笑。
“想不到大历卫氏的最后一人,竟然从了胡狗。”他的眸光怀着深重的仇恨烙在未殊的身上,“你怎么不去死?!”
晏澜以为未殊不会再说话了,可是他竟然还是开口了:“我不姓卫。”
男人依旧是冷笑,那笑声渐渐显出阴鸷。晏澜忽觉不对,两步抢上,男人面孔七窍竟齐齐流出鲜血来!
他还在笑。
未殊蓦地转过了身,冷冷地看着那砰然倒地死不瞑目的男人。
晏澜从未见过未殊露出这样的眼神,冷得好像从深渊之下攀爬上来的鬼影,不仅没有温度,简直已没有了人气。
“这种妖言惑众的人,”他慢慢地说,“你应该悬尸城楼,以儆效尤。”
晏澜苦笑,“这可不行,莫姑娘会骂我的。”
他原想缓和一下气氛,可是未殊却好像没有听见,径自离去了。
这天晚上,未殊又梦见了那个悬崖上的男人。
他额前的十二旒在风中激荡,互相敲击出清脆的震响。他抬起袍袖,海风猎猎鼓荡起他明黄的衣袂,他的面容并不老态,正是四十余岁的沉稳和狠戾,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发下了诅咒——
“我大历皇族,便是只剩下了最后一人,也一定会让你断子绝孙!”
“师父,师父?——师父!”
他疲惫地睁开眼,一星烛火微茫,女孩正倚在他床边一眨也不眨地凝视着他,问话里的担忧夹杂着好奇:“师父也会做噩梦吗?”
他想坐起身来,浑身却疲乏得提不起丝毫气力,头更痛了,太阳穴突突直跳,几乎要从他脑中崩裂出来。他知道这是痼疾发作,想开口叫她离开,却只能发出一串无意义的气流。
“你说什么?”女孩俯下了身,关切地问。温甜的气息萦绕了他的周身,在这微雪的冬夜里仿佛是引人焚身而不顾的火源。他侧过头去不想看她,她的脸上掠过明显的挫败。
“你回去吧。”他咽下喉头一股腥甜,哑声。
阿苦很是犹疑,“可你现在……”
“回去。”他突然放大了声音,表情如颤,仿佛困兽的绝望吼叫,“回去!”
☆、第23章 浮冰
阿苦咬了咬唇,当即便想走人。如果不是无妄来求她,她才不会来呢!无妄说师父被噩梦魇着了,怎么叫也叫不醒,把她从好睡的被窝里捞出来,谁知道却要受这劳什子气——他凭什么这样发火,他凭什么啊?
她心里恨极了,连灯也不想给他留,拿起烛台便走。手已经放在了门上,烛火随着她的身形飘忽移动,床上的那个人已经被完全抛在了黑暗里。她却又有些害怕了,站在原地,不敢往前也不敢往后。
她想,他如果叫她一声,她一定回去照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