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达尼剌努力地应他一笑:“仙人是圣上跟前的红人,就不要为难属下了吧。”
“你是正一品,我是从五品,你不是我的属下。”未殊凝望着他,眼神很认真。
“……”昂达尼剌盯着他,好像想看出来他这话到底是玩笑还是嘲讽。可是他竟没看出来——未殊这话,好像竟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而已。
然后未殊又开口了:“我来找一个人,她叫钱阿苦。”
“是您的那个徒弟吗?”昂达尼剌挠了挠头,万般无奈地一摊手,“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就在这里。”未殊平平淡淡地道。
“仙人,这地方不是寻常地方,这里关了一个很不寻常的人……”昂达尼剌的目光肃了片刻,“陛下有圣旨,擅入此地,杀无赦。”
未殊掠了他一眼,半晌,安静地道:“我不想擅入,你让她出来。”
“……”
无妄看到昂达尼剌那脸色,真是得意极了:你也知道我平日里有多难受了吧!
“我出来了。”
一个清脆的声音斩截响起,如静寂的林子里半空飞出一只云雀,歌声嘹亮,刹那撕破日光。
未殊的心竟是一颤,而后,便见到阿苦自垂花门中走了出来。
她散着一头墨玉般的长发,没有背包袱,衣裳仍是昨日的那件,被风日展得半干,碧色变作了浅青,将她的容色衬得愈加苍白,一双眸子像是深陷下去的,却又愈加灿灿然放出光来。
可是她这光亮,却没有投注给他。
他紧紧地盯着她,盯着她走出来了,走过来了,然后,竟要与他抆肩而过了。
他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臂。
她低头,看着他的衣袖披落,露出修长的指节,紧紧地扣住了她。她微微皱了皱眉。
这表情像一根刺扎进他心里,扎得他倏地一痛,手劲便松了。
“你……”有太多话想问,一齐堵住喉咙,反而问不出口。他被宫里的车虚晃一道直接带回了司天台,他何尝不知道阿苦在琳琅殿里的处境?可是她为什么不说,一声不吭地便走?
她一向都那样不留情面,那样折腾撒泼的。可她今日却这样静,静里是一种鄙夷,她甚至已懒得再与他说话了。
她继续往前走。昂达尼剌也没有拦她。未殊转了个身,又跟了上去。
午后的阳光令人眩晕。师徒俩一前一后沿着墙根走,十五宅高高低低的屋檐下,两人的阴影似在互相追逐。她不回头地走,他也就不回头地跟随,谁都没有辨别方向,只感觉到耳边人声渐响,似乎是从鬼域闯进了人间。
无妄在身后担忧地提醒:“公子,这是往南走……那边人杂。”
前方的女孩突然停了。她微侧过身,从未殊的角度只能看见她冷峭地微勾的唇角,日光之下,那近乎透明的蔑视神情。
“贵人请留步。”她说。
未殊对无妄道:“你回去。”
“公子……”
“回去。”
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无妄只好走了。而阿苦已再度举步,未殊径自追了上去,一手去抓她的手,她拼命地挣,他不肯放开,两人就在大街上拉拉扯扯起来。
这已是闹市之中,春寒被人语煨成一片暖融融,街边摆摊子的、玩杂耍的、闲着没事干的,都看见这两个衣冠楚楚的男女互相挣揣,像两只亮出爪子的猫,就算伤不到人,也一定要挥舞一番。
“啪!”
阿苦终于打了他一巴掌。
这一巴掌极其清脆有力,立刻就在他那被寒风冻成雪白的脸上留下五道清晰的手指印。打完之后,她自己的手都痛了,他的肌肤那么冷,却那么令人留恋,她如果不用打的,她只会陷溺下去。她揉着手腕瞪着他,像一只得理不饶人的小兽,眼圈通红,偏偏嘴角还挂着冷笑。
他停了手,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她,双眸如渊。
“你把我送给皇帝。”她怒极反笑,风将她的长发都吹起来,她的表情就此隐在了暮色之中,“你怎么还有脸回来?”
“我没有把你送给皇帝。”他安静地说,“往后也不会。”
她仍是笑,“我说我要见你,你却不肯见。”
他的瞳孔微微张大,她看见自己的影像在其中模糊。“我不知道你要见我。”他顿了顿,“如果我知道,我一定……”
她转身继续走。斜日西沉,她漫无目的自高高低低的店幡下走过,旗亭上响了二道鼓,有不识相的上来招徕:“姑娘饿不饿?要不要上咱们家吃点小菜……”
她问:“有酒吗?”
小二满脸堆了笑:“有哇,当然有,有陈年的花雕,还有冬天里埋的桂花酿……”
一坛老酒,打开便闻见极浓烈的香,足能缠得死人。
阿苦坐在窗边,一手支颐,看着窗外日光一点点沉没,风愈来愈大,灌满长街,人们在风中慌乱来去,摆在街边的小摊都要招架不住,大店铺的牌匾竟也被吹得噼啪作响。
坐在她对面的男人静默地给她斟了酒,也给自己斟下一杯。下酒菜是一碟花生米,一碟盐水豆腐,她连筷子都不动一下,端起酒杯便喝。
他眉头微微一动,却没有劝她。
她喝酒的手法很老练,像男人一样——确切地说,是像妓院里的男人一样。她眼睛里那些攒刺的光芒被温酒一过,便有些钝了,她终于回过头来,恩赐了他一眼。
他清冷的容颜上还留着她的指印,他浑然不觉。他不觉耻辱,也不觉愤怒,她时常想知道,他到底还能感觉到什么?
她端着酒杯,慢慢地道:“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