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攸辞似乎思考了片时,才慢慢道:“仙人……想起来了多少?”
未殊道:“你很希望我想起来吗?”
杜攸辞一怔,“那是自然……”
“我只想起来我是个骗子。”未殊的话音淡淡地,好像没有分毫的情绪,“我给圣上指路、布阵,还帮圣上攻破了龙首山。”
杜攸辞那双空空的眼眸深处仿佛有些微萤火之光,缓慢飘摇:“不止如此。”
未殊抿紧了没有血色的双唇。杜攸辞却又微微笑了:“不急,不急,先喝茶。”
未殊低头凝视那碧色澄透的茶盏。这一回是真的好茶,小王爷拿出了看家的本事。可是他却无端想起了一双执拗的眼,想起一个水花四溅的清晨,他轻轻将茶盏放回案上:“我已戒茶了。”
晏澜大惊:“什么?你——你居然能戒茶?”
“嗯,”未殊不以为意,“阿苦不让我喝茶。她会吵。”
晏澜的表情好像生吃了一个臭鸡蛋。他转头看向杜攸辞,杜攸辞笑得更欢畅了,空洞的眼里好似都有了亮光。
“你这样,”晏澜咽了口唾沫,“你这样是不对的你知不知道?你不能把人家小丫头给拖下水……”
杜攸辞清咳两声,“小王爷。”
未殊却已望了过来,“什么意思?”
他的神情从来没有变过。在座的虽然都是他的多年好友,却谁也没有无妄的本事,从那一张面瘫脸上辨别出他细微的情绪变化。杜攸辞已经不再说话了,晏澜只能很忐忑地顾左右而言他:“你说你,毕竟是五品京官,圣上又那么看重你……说不定圣上会给你指婚呢?总不好娶一个……娼家的丫头。”
未殊微微蹙眉,“她不是娼籍。”
“是是是,”晏澜翻了个白眼,这人听话从来听不见重点,“我的意思……”
“娶她,你是说,”未殊顿了顿,“——成亲?”
晏澜噎住,半晌,拿手在未殊眼前挥了挥,“你搞什么?你还清醒吧?不要告诉我,你从没想过跟她成亲?”
未殊却抬眼,眼中光芒清澈,却似个刚出生的孩童,“我没想过。怎样才能成亲?”
杜攸辞按住了即将发作的小王爷,低笑道:“自然要两相欢喜了才能成亲。还要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是京官,恐还要上报朝廷,交圣上裁夺。”
未殊道:“成亲了,就可日日在一起?”
“是啊。”
“可我现在就与她日日在一起。”
杜攸辞忖度片刻,“夫妻厮守与寻常陪伴不同。两人一旦结为夫妇,便须同心同德、不离不弃,还可生儿育女,总之……总之,嫁娶乃人生大事,对方须是你心目中最特别的人方可。”
未殊静了。
晏澜看着他,那样俊俏风流的样貌,那样愚蠢无知的脑袋……真想撬开来看看那里面都装了些什么啊。
未殊却也在这时望向了晏澜,低低开口:“成亲既是如此便巧,你为何不娶莫姑娘?”
晏澜苦笑:“她爹不同意。”
未殊稍稍挑了眉,“你是王爷。”
晏澜道:“可她也很在乎她爹。”
“是么?”未殊似乎是下意识地应了一句,目光微微沉落了,“……阿苦也很在乎她的父亲。”
“然而你连他的面都见不着。”晏澜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
未殊忽然站了起来。晏澜张口叫道:“哎,你这就走啦?”
未殊稍低头,“你们不说实话,多留无益。”
晏澜的脑子还没转过来,杜攸辞却先笑了:“仙人一向是聪明剔透,就算被小王爷胡搅蛮缠一番,也总还记得我们原先在聊些什么。”
晏澜瞠目:“我们原先在聊什么?难道我们不是本来就在聊女人?”
“……”
“……”
杜攸辞按了按太阳穴,仍是很有修养地道:“仙人,你都想起来了,这是好事。我们……都等得很辛苦。”
未殊的目光自他身上渐渐移到晏澜身上。这两个他认识已久的好友,都很从容地等待他的质询,他却只有寥寥一笑,“你们在等什么?”
杜攸辞微笑以应:“在等天下太平。”
未殊顿住,侧首,竹外春色如酒,自那涟漪间蔓延出来。偶尔闻见鸟雀啁啾,这璐王府里倒仿如世外的雅致。
刀兵杀伐,都隐在了看不见的地方,隐在了朝堂上、后宫中、官署里。而老百姓并不需要知道这些。
或许,这就叫太平盛世了?
他杀了那么多人,他背叛了那么多人,换来的这样的太平盛世,却好像并不属于他。
而杜攸辞还在耳畔循循善诱,他说,大历遗民躲躲藏藏凄凄惨惨,汉人在舍卢人治下比狗还不如,作为卫氏子孙,仙人理应承担自己的责任……混混沌沌间,杜攸辞的最后一句话落得温和而有力:“……唯有小王爷可以。”
“仙人,”晏澜已快要忍不住,“我爹——你知道的,圣上他杀了我爹——”那双浅色的瞳眸里似有暗火在烧灼,将年轻人俊朗的脸色都烧成一片晦暗,称谓也不经意地变了,“这话本王与旁人不敢说,与任何人都不敢说,但本王相信你……本王的父亲兀达,才是天赐的可汗!”
未殊的表情似有些微的震动,转瞬又归于平静。他垂下眼睑,长发拂落肩头,容色仍是惯常的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