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可以因为对一些人的仇恨,就放弃对另外一些人的爱吗?
铁扦子在她手里发烫,她怔怔低头,对着那通红的扦子看了半晌,才猛然醒悟一般将它狠狠一丢。
“烫着了吗?”
温和的声音响起,阿苦突然转身,扑入了他的怀抱!
刚刚回来的未殊面色犹带疲惫,却认真地拥着她,认真地拍着她的肩道:“没事了,不要怕,我们回去。”
阿苦将自己整个人埋在他的胸前,忽然间,大声而用力地哭了出来。他听见她清晰的哭声,一下子慌了神,想推她的肩却推不动,她就如个小孩子一样赖在他的怀里——“怎的了?不要哭,小葫芦的事情——我们都在想办法——”
他的嗓音很涩。
不提小葫芦还好,这一提,阿苦的心便往深渊里坠落下去。她抓紧了他的袖子紧张地问:“外间怎样了?还在打架吗?”
未殊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圣上受伤了,现在是昂达在指挥。圣上留了话要活口,所以小葫芦他们不会有事的。”
阿苦听得脸色惨白,“我要去看她!你让我出去!”
未殊本就是来带她出去的,这会儿也不想拦阻,正跟着阿苦走出几步,身后忽响起一个冰凉苍颓的声音:“今天你们谁也别想出去。”
未殊转过身,便见到胡皇后被人抬着坐在了殿中央,她神容倦怠地倚着榻,身上的衣物换过了,簇新的锦缎包裹着全身,却犹散发出血腥的死气。她的脸色白得像鬼,一双浅色瞳仁却愈加冷而阴沉,像狼。
这一刻,她很像她的丈夫。
“我怎么就相信了你呢?”胡皇后盯着未殊冷笑,“你当年能背叛自己的父母族人,便一辈子是个叛臣贼子的本性,本宫怎么竟然还相信了你?”
未殊的手心冰凉,阿苦感觉到了,抓握得更紧。她一仰头,大声道:“你凭什么这么说?我师父从来没有背叛过谁!”
胡皇后掠了她一眼,仿佛感到很有趣似地,笑得更加开心,“你对他倒是一心一意,可你真的了解他吗?你知道他杀了多少人?你知道他造了多少业?你知道他把自己的父母亲都逼死,你知道他一直认仇作父吗?”
许久,未殊安静地开口:“臣并不认圣上为父。臣只认圣上为君。”
胡皇后抬眼。
“臣没有父亲。”未殊又道。
胡皇后的眼中慢慢流露出不可得的哀戚,“你不是说过,你只求一桩婚事?本宫帮了你了,让你和她在一起,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对本宫,这样对本宫的孩子?”
未殊慢慢地叹了口气。
“拉雅姑姑。”他轻声说出了幼年时的称呼,惊得胡皇后一颤,“您答应了我之后,转头便动用金衣侍卫来追杀阿苦,对不对?”
胡皇后睁大了眼。
阿苦目瞪口呆,望了望皇后,又望了望师父。接近黎明,宫室里灯火煌煌反而暗如无边的夜,寒冷彻骨,就如那龙首山上仓皇逃亡的一夜……
那时,师父与她说,是圣上的人,是圣上不甘心要抓她回去。
师父是何时就看破了,却不与她说?
不,师父到底有什么事是肯与她说的?!
“娘娘的这个胎儿,本是另一条性命。”未殊微微叹息,“是娘娘杀掉的那个李继忠的性命啊。”
胡皇后惊恐地睁大了眼,忽然,虚弱的身躯从榻上一点点滑了下去,瑟缩着不断往后爬,满脸恐怖地望着他——
“你——你这个妖孽!我当初真是瞎了眼——阿穆尔也是瞎了眼!大历有那么多孩子,他怎么就把你抱了出来?!“
手心里的那只小手渐渐地离开了。未殊转过头,阿苦脸上的泪痕都已干涸,剩下一双空洞的眼,像失了神的小猫。他心头一紧,低声问:“阿苦?怎的了,阿苦?”
阿苦愣愣地抬起头,“你……你为什么要害死娘娘的孩子?”
未殊一怔,“我没有……”
阿苦却摇了摇头,止住他未出口的话,“你让我想想,师父,你让我想想。”她抬起头吸了吸鼻子,宫殿顶上分割为四百二十八块琉璃平棋,遍涂彩绘,当破晓的日光照入,灿烂得令人晕眩。这样金碧辉煌的地方啊,不知背后有多少痛苦和肮脏?
未殊看着她,目光里微弱的光芒如萤火窜动,最后却只能归于一片黑暗的虚无。
她没有指责他,没有嘲讽他,没有泼天泼地地骂他。她自己仿佛也很困惑,可就是这份困惑,令他全身心地发抖。
他知道的,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是多么卑劣。
他是大历皇帝的孩子,他逼死了自己的父亲。他被老兵好意容留,他引来大军杀死了善良的陌生人。他由阿穆尔夫妇一手养大,他害死了皇后腹中的胎儿。
他做的所有事,似乎都是背叛、背叛和背叛。
是啊……还是大家说的对。
他应该去死。所有的死者都是无辜的,而生者都是罪恶滔天。
他应该去死,他怎么不去死?
“——小心!”他突然抱住阿苦,那根掉在地上的烧红的铁扦子此刻重重地扎在了他的背上!
白衣立刻被烫得翻卷撕裂,肌肤在空气中灼烧的声音嘶嘶可辨。不知何时站了起来的胡皇后一手拿着那根铁扦,桀桀怪笑道:“你不是会算命?你倒算算,你自己能活到几时?!”
昂达尼剌一步步走了出来,面色隐忍:“仙人,对不住了。”
金衣侍卫将他们团团围住。未殊这才想起什么一般,转头看着胡皇后:“原来是这样……拉雅姑姑。”
胡皇后冷笑道:“你害死了我的孩子,理应偿命。”
未殊却摇了摇头,“且不说我并未害死您的孩子,您原来早就将金衣侍卫收为己用,不知这件事情,圣上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