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苦,”他笑着拉住了她的手,“你真是克我。”
她想回嘴,可是笑着的师父真是太好看了,她多溜了几眼,便被他牵着走了。于是她也就忘记了自己原本想说什么,便这样被他抓在手心里往那烽燧走去。
片刻前还是冷漠而遥远的山林,忽然间都披上了金色的霞彩。原来仅仅是和师父说话,就能够打发掉一整天的时光。想到也许从今以后每天都能和师父说话,她便觉得人生都成了一匹温柔的、任她搓揉的美丽绸缎。
***
未殊是带着阿苦从烽燧后方绕过去的,却听见前方传来说话声,心中一凛,即刻拉着阿苦躲在城堞后。
那个声音似远似近地飘来,却是很熟悉的温和清淡:“贾叔,他们托我来看你们。”
“是杜——”阿苦话未说完,已被未殊掩住了口。
但听那声音顿了顿又道:“舍卢皇帝大约已没有几天好过,皇后也疯了。几个孩子还在诏狱,我尽力去救。我没有料到他们会出这样的招数,确实……很勇敢。”
杜攸辞站起身,鞋履轻轻蹭了蹭平坦的草地,仿佛他很清楚哪里埋着死去的人,“我现在只是担心……我与你们说了多少遍,你们不相信我。”他忽然变得有些急躁,“救了你们的那个孩子不是我,是他!我只希望他已经逃出去了,不然我一辈子不能心安……我虽然眼瞎了,但我分得清善恶!待小王爷登基,他承诺了会让汉人和舍卢人平等,让所有人都能考举入仕……会太平的,贾叔。会太平的。”
另一个人——不,两个人的呼吸声出现在近前。杜攸辞一怔,手已抓住了袖中的剑,那轻轻的叹息已响起:“原来你也是。”
沉默许久之后,杜攸辞道:“我是。”
“怪不得你不遗余力让我想起过去。”未殊苦笑,“你也想拉我入伙吗,杜大人?”
杜攸辞却摇摇头,“不,我只希望你看清楚自己是谁。”
“是个叛徒。”
“不是。”杜攸辞道,“是个善人。”
未殊只是讶异,连更多的情绪都没有了,“我以为你了解我。”
“我自然了解你。”杜攸辞空空的眼眸里却似含着悲悯,“十年前,我也在龙首山的这片军营之中。你救了我们,你记不记得?”
“怎么可能。”未殊好笑地道,“我明明杀了你们。我把可汗的军队引了过来,那地窖里——”
“那地窖里藏了炸药,不错。”杜攸辞轻声道,“可是,那一天,下雨了。”
☆、第67章
元道二十七年。
大雨倾盆,迷蒙了孩子的视野。杜攸辞是被强征入伍的,他跟随自己的叔叔,见到了那个孱弱的孤儿。
叔叔递给他美酒和奶酪,火堆边,他一口一口安安静静地吃着,白皙的肌肤,俊秀的容颜,深不可测的眼。
他当时就想提醒叔叔,这个男孩不对劲。
哪有流落在外的孤儿,吃相竟这样秀气的?显然是养尊处优惯了的。
有些人无论多么落魄,都掩不去一身矜华之气;而未殊就是这样的人。
可是杜攸辞已没有时间了。
就在那一夜,舍卢军队趁雨强攻龙首山,长长的山脉上一座接一座烽燧连绵举火,就连身量未足的小兵杜攸辞也被塞了一把长矛。
叔叔拉着那孩子去了地窖藏好,便去迎战了。风雨呼啦啦灌入,一片乱糟糟的呼喝声,刀兵血肉交击冲撞的声音就在耳边一一如现,杜攸辞终究有些害怕起来,他不想打仗,他根本都未受过正经训练,他如何能将长矛刺入活生生的人的胸膛?!
众人都往外冲的时候,他却一直往地下奔逃,直到那地窖门口,仓促地收了步——
地窖门敞开,里边竟然有人在说话。
高大魁梧的背影挡住了杜攸辞的视线,那与众不同的盔甲形制——竟是舍卢人!
舍卢人,怎会在龙首山烽燧的地窖里?!
但见那舍卢人背对着他,拍了拍一个人的肩,沉声说道:“不错,可汗会赏你的。”
一个稚嫩的声音淡淡地回复:“我知道。”
这毫不谦虚的残忍腔调激起了杜攸辞的怒意。他当时年纪太小,都不知道武库被舍卢人发现是怎样的大疏漏,只是恨那看不见面貌的人将所有汉人守军视如蝼蚁的傲慢。忽然间那舍卢将领转过身往外走,吓得他立刻贴墙站立,还好,那人没有发现他便离开了地窖。
他这才回过身来,看见了那个男孩。
对方也看见了他,却并不惊讶。孤零零地立在乱七八糟堆砌着的炸药、武器和杂草中间,他的目光冷如玄冰,而冰面之后,却是深黑的绝望。
厮杀声轰隆隆摧动着墙壁砖瓦,战争碾压过来,两个男孩在门内与门外,带着不同的神情对视了一瞬。
而后门里的男孩开口了:“快过来。”
杜攸辞一怔之间,男孩已往里走去。他拨开一堆又一堆杂物,将一个小小的洞口指给他看,“从这里可以出去。”
杜攸辞彻底傻了。
男孩却并不想与他解释,只是一味催促他快些。杜攸辞怀疑地问道:“你刚才在跟谁说话?你通敌!”
男孩嘴角微勾,目光上下打量着他。他知道自己现在是副什么样子,遍身鲜血尘土,方才奔跑间的懦弱神情还留在脸上,小腿肚子还在发抖。男孩什么都没说,却已经让他无地自容。
对方终究开口,神容冷峭,“我马上点燃这些炸药,你逃不逃?”
杜攸辞面色一变,眼神飘向那成堆的炸药,又飘回来,男孩的神色天衣无缝,完全看不出任何底细。这时候,他脚边那个小洞里却传来了焦急的喊声:“是小杜吗?”
“鲁伯伯?”杜攸辞彻底混乱了,“你在那边吗?”
“小杜,快过来!我们从后边绕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