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碧城里,有人沉睡,有人清醒,并且时刻清醒着。
黑幽幽的右相府里,前厅里的那盏油灯还在燃着,楼远还是坐在棋盘旁,只不过他的对面早已没有了司季夏的身影。
偌大的前厅,只有楼远自己,还有他面前的棋盘。
虽已无人与他博弈,然他还是时不时从棋盒里拈起白棋,将其慢慢地落到只有白棋在走着的棋盘上,当他将手中的白棋落到棋盘左上角时,只听他兀自缓缓道:“阁下找了楼某一个多月了,如今既已来了,何不出来与楼某坐上一坐,或者,与楼某对弈一局?”
楼远说完,这才缓缓抬眸,看向厅门方向,嘴角微扬,轻轻笑着。
“右相大人好耳力。”伴随着男子一声含笑的夸赞,一名身穿暗绯色劲装的年轻男子跨进了前厅的门槛,便是连他手中握着的那把剑,剑鞘都是如血一般的暗绯色。
只见男子长着一双细长的眼睛,眼角微微往上扬,微微一笑时,就像开起了绚烂的桃花,妖冶得迷人。
“阁下过奖。”楼远虽是说着谦让的话,虽是“请”了来人进来坐,却不见他有任何欢迎的动作,他依旧坐在坐榻上,没有站起身,更没有做出“请”的动作,“如今的右相府无酒无茶招待,只有一盘棋,阁下可有兴致与楼某对上一局?”
明明是未曾谋面的陌生人,明明知道对方的存在就是个危险,然他们却像是一见相知的友人般,说着最寻常的话,做着最寻常的事。
“既是右相大人相邀,小生又岂有拂意之理?”男子亦轻轻笑着,朝楼远走了过来,在方才司季夏坐过的位置上落座,看了一眼楼远的棋盘,笑道,“右相大人果然与众不同,连棋,都能自己与自己下。”
“楼某这不是在等着阁下来做楼某的对手么?”楼远只是看了男子一眼,便将棋盘上的白棋一颗又一颗地拈回了棋盒里。
男子挑了挑眉,“哦?这么说来的话,右相大人是早就知道小生会来?”
“阁下找了楼某一个多月,既已找到了楼某,自然会来。”楼远还是用手指夹起了一枚白棋,这才抬眸看向对面的男子,“阁下是客,这第一步棋,由阁下先走。”
“右相大人的话,听在小生耳里,怎么听怎么都像是在说这盘棋注定是右相大人会赢似的。”男子从面前的棋盒里拈起一枚黑棋,在指尖转动着,尚未落下。
“非也。”楼远依旧在浅笑,“楼某从不是那戏还未开锣便自认会是最后赢家的人,因为没有人料得到中途会发生事情,楼某也亦然。”
“好像是有那么一点道理。”男子赞同地点了点头,与此同时“啪”的一声将手中的黑棋落到了棋盘上,落在棋盘的正正中心。
楼远微微一笑,“阁下的棋,下得可真是不同寻常。”
“是吗?那和小生也算是相符了,正好小生也不喜走那寻常路。”男子似乎有一点和楼远很相像,那便是爱笑,似乎这天下间没有什么事情能敛了他们面上的笑容一般。
“还不曾请教阁下名讳,不知阁下可介意相告?”楼远落下了第二枚白棋。
“小生不过一介粗人,还没达到右相大人所说的名讳还要介意相告的地步。”楼远的白子落下,男子手中的黑子也随即落下,像是棋艺精湛,又像是门外汉根本不假思索般,只听男子口气随意道,“所有人都喜好称小生为‘冰刃’,小生便也就叫冰刃。”
“黄泉边是行,冥花手中开,若问吾是谁,冰尖刃上来。”楼远眸中有一道白芒一闪而逝,随之只听他缓缓念了一句话,看着男子,“不知楼某可有念错?”
“右相大人竟然识得小生这等无名小卒,可真是小生的荣幸。”
“阁下自谦了,阁下名号,江湖中人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楼远说得波澜不惊,就像方才他的眼底不曾出现过那道一闪而逝的白芒一般。
“右相大人可不是江湖中人。”
“楼某虽身在朝堂,却不代表楼某不能不晓江湖中事。”
“这倒也是。”
“不过,楼某有一疑问。”楼远边说边落棋,而每每他手中的棋子才落在棋盘上,冰刃的黑棋也紧随着落在棋盘上,不见他思索,也不见他的路数有丝毫章法,楼远也不介意,只不紧不慢道,“不知阁下可介意帮楼某解惑?”
“右相大人这么聪明的人也有想不明白的问题?竟还要小生这一介江湖莽汉来帮右相大人解惑。”冰刃忽然笑得很是满意受用,“不知小生可为右相大人解什么惑啊?”
“楼某这唯一的疑问,就是阁下为何会在太子手下效力?”楼远嘴角的笑容有微敛,却还是在浅浅笑着。
“右相大人这个问题,怎么小生听着像是拐着弯在夸赞小生似的。”冰刃笑得眼角更往上扬了些,他的左手拿着棋子,右手始终不曾松开过他的长剑,“夸赞小生这般聪明的人为何偏会为太子办事,可对?”
楼远但笑不语,却是不再看冰刃,而是将目光重新落回棋盘上。
“这种问题,没什么不可回答的。”冰刃似乎不像江湖人传言的那般冷血无情,看着反倒很是好相处很健谈,“第一呢,自然是小生太穷,不去做点什么事情的话,可没法养活小生自己和小生那愚蠢的师妹,一个大男人没法养活自己,说出去太丢人,你说是吧,右相大人?”
“第二呢,小生本来就是干这行的,为谁效力不是效,只有能收到银子,于小生来说,主子是谁都无所谓得很,太子出手阔绰,小生自然选佣金给的高的主子了,换做是右相大人,右相大人也会像小生这么选择的。”
“第三啊……这个就是小生自己的原因了,右相大人想问的无非是小生为何要助太子来对付右相大人,这个原因倒是完全与银两无关了,小生今夜之所以来会会右相大人,纯属是因为右相大人这个人而已。”
“哦?莫不成楼某有什么特别之处?”楼远又要落下手中的棋子,然这一次,冰刃却挡住了他要落棋的动作,楼远的手顿了顿,而后往旁移开,继续要落棋,冰刃的手瞬间变如藤蔓一般,竟是缠住楼远的手不放,他移他挡,偏生挡住了他要将棋子落到棋盘上的动作。
冰刃攻,楼远边接边进,只见棋盘上两人手上的动作愈来愈快,楼远手中的白棋迟迟不能落到棋盘上,虽是如此,却不见他们面上神色有何改变,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
“本来小生是根本不识得右相大人的,就更不会觉得右相大人有什么特别之处。”冰刃浅笑说着,忽地侧手为刀,就着楼远的手背劈去,楼远一个反手,在冰刃的手刀就要砍上他手背之际将手翻转,亦侧手成刀劈向冰刃的手腕,只听冰刃接着道,“但是小生见过白拂那冷小子后,便识得了天下还有一个楼远。”
楼远眼神微微一凛,手上的动作快如疾风,“哦?”
“小生觉得白拂那冷小子的身手不错,挺是看得起他,很乐意将他打趴下,但是那冷小子却说,这天下有一人,小生绝对不会是其对手,于是,小生就知道了右相大人楼远的名讳。”他们手上的动作已经快得无法瞧清,冰刃眸中的笑意渐渐变弄,却又一点点变冷,“然后小生就在想,小生定要会一会右相大人,看看究竟是小生死,还是右相大人亡。”
就在这时,冰刃的手腕被楼远的手刀压住,将他的手压到了棋盘上,随之只听“砰”的一声硬物被劈断的声音骤然响起,竟是他们手下的棋盘被生生劈裂开,连带着他们身下坐着的坐榻都轰然断做两段,可见他们手上的力道有多强劲。
棋子噼里啪啦地散落了一地,有些被那强劲的力道碎成了数瓣,有几颗却是被碎成了粉末。
油灯也掉落在地,火苗点着散倒的灯油燃成一片,显得有些烈烈。
也在这棋子散落一地之时,楼远与冰刃那似乎打得难舍难分的手终于分开了,此时的他们,正面对面而站,楼远手中还捏着方才一直捏着的那枚白棋,只见他指尖微微一动,那枚白棋便碎成了齑粉,从他的指尖簌簌而落。
楼远依旧面不改色,冰刃还是在浅笑,一种遇到了实力足够与自己抗衡的对手的满足笑意,“单单是因为钱财的话,根本不足以小生将自己的性命拿来玩,不过,碰上了小生欣赏的对手的话,小生十分乐意玩命。”
所以,他没有选择暗杀,而是选择明战。
就像他的生命里只有剑一般,只要遇到与剑有关的事情,他都愿意玩命。
“不知这世上最柔韧的‘黑麟’遇上世上最坚韧的‘冰刃’,会如何?”冰刃说着,根本瞧不清他有否拔剑出鞘,便已见着一道冰一样散着寒气的剑光朝楼远划来——
真正的高手,就算没有准备,也一样能自如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