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1 / 2)

托马斯全身都在打颤,他的声音变得无比粗哑,含含糊糊地几乎要分辨不出语意:“不……这不可能……这……”

他说着踉踉跄跄地向后退,仓皇间险些被自己的袍角绊倒。他喘着粗气捂住了自己的脸,一片厚云飘过,他指缝中的水光反而愈加晶莹明亮。

“噢上主,我到底做了什么……”托马斯随即目露狠戾之色,森然喝问西莉亚:“那时你就知道他要自杀?明知自杀是不被主宽恕的重罪,你还是任由他自杀了?!”

西莉亚居高临下地笑了笑:“不,那时我没想到他会有以命相搏的勇气。”她偏头思索了一瞬,冷酷地下了定论:“但即便知道,我也不会阻止他。”

旧爱与子嗣的死沉沉压在肩头,昔日里威严、优雅、冷静的锡安大主教终于不堪重负,颓然跪倒在砂石地上,背脊丑陋地佝偻成一团,仪态全无。他摸出身上的十字架颠来倒去地念着祷词,却始终没能将任何一段祈祷背完整。

他最后放弃了,抬头看向天空,木然地扫视橄榄山节次鳞比的尖塔和钟楼,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随着这一个动作,他的神情渐渐平复,外露的悲恸被行将就木的平静取代。

西莉亚没有表露出一丝怜悯,她盯着心如死灰的敌人,心中竟然也宛如不兴波澜的死水,没有喜悦也没有鄙夷。

她等托马斯崩溃得差不多了,才轻轻地继续道:“坦白说,我都有些钦佩里尔了。隐姓埋名从西陆来到迦南、如愿靠近您并被提拔,他险些就成功了。虽然没能如愿将权力从您手中夺走,但他到底以弱者最可悲、最惨烈的方式向您复仇了。”

托马斯对她伤人的话语反应平平,只是侧目看了她一眼,声调粗粝地叹息道:“您是最大的赢家,能否请您不要继续耀武扬威了?”

西莉亚抿紧了薄唇,没有说话。

形容枯槁的白发老者捋了捋被泪水沾湿的乱发,发出阴测测的低笑:“也是,您也并非全身而退。”

见西莉亚不答话,托马斯嘲讽地大笑起来,他有些歇斯底里,将经年累月才养成的尊贵气度抛得干干净净,却又对此感到畅快。笑了片刻后,他才低低地道:“我爱玛德琳,我爱乔万尼,那感情没有半分虚假。”

“但这爱到底还是杀了他们。”西莉亚凉凉地接口道。

托马斯缓缓从地上爬起来,哆哆嗦嗦地抖了抖袍子上的尘土,回头向西莉亚裂开嘴笑了。老者的脸容依旧苍白,眼眶和耳根通红,冰蓝色的虹膜被秘密仄仄的血丝包裹,可他的笑容竟然再次如冰川表面那冷到骨子里的水滴,隐含而有压迫力。

“神殿就是这样的存在,它可以给您至高的尊荣与权威,”托马斯那低哑的语调如诅咒,恶毒而饱含深意,“但也会把您的爱变为致命的毒药。”

“除非您永远不再爱什么人,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您也会和我一样,”托马斯的脸上再无冷意,只有几乎是怜悯的、温和的嘲讽。他的咬字清晰饱满到无可挑剔,犹如在朗读不可动摇的教典,他看着西莉亚的眼睛说:“您也会以爱为名,亲手杀死挚爱。”

语毕,他便喃喃地念着什么祷词蹒跚离去。

西莉亚站在原地,看着一片灰色的云飘到头顶,将废墟和图书馆都包裹在阴影之中。不过转瞬,雨点便淅淅沥沥地落下。

图书馆大门这时终于打开,神官们从中鱼贯而出,见到圣女不约而同噤声。最后还是马歇尔主动走到西莉亚面前,客气却不谄媚地通报道:“教宗决定召托马斯回罗马,在那里他会接受罗马教廷的审判。当然,为了神殿的威严,审判结束前这件事会尽量保密。新的锡安主教会从枢机主教中选拔,一旦有结果就会立即告知您。”

圣女点点头。马歇尔将她的沉默当做认可,便默默地退开了。其余的神官见状也纷纷遥遥致意离去。

雨下得渐渐大了,西莉亚却仍旧没有离开的意思,只是面无表情凝视着审判台的废墟。

“圣女大人?”慢吞吞的、总让人觉得话中有话的声音响起。

西莉亚侧目看了来人一眼,淡淡地颔首:“芝诺大人。”

芝诺站在一步开外,善意地问道:“雨大了,您不回去?”

圣女灰色的眼睛里便浮上星点奇异的笑意。她似笑非笑地反问:“那么您怎么不回去?”

“方才马歇尔大人没有告诉您,现今离下一任锡安主教真的莅临指尖可能要隔上一两年时间,而这段时间……”芝诺恰到好处地收声,笑眯眯地道,“如果您想要彻底让长老会服气,让英格兰和法兰西的那两位大人物不看低您,您可能需要几个帮手。”

西莉亚哧地笑了:“都说帝国人最擅长买卖,那么您不妨开出条件。”

芝诺十分受伤般按了按胸口,以明显言不由衷的语调道:“请相信我,这只是对帝国子民的偏见。”他深棕的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他略微压低了声音继续道:“身在狄奥多西堡的皇帝陛下愿意全力支持您与那些傲慢的拉丁人对抗。”

虽然不知道父亲是谁,但西莉亚姑且也算是半个拉丁人。即便不管血缘论,迦南安危系于拉丁十字军身上,若在这么一个拉丁人占绝大多数的环境下贸然和帝国全面合作,只能说是愚蠢。

西莉亚将手掌遮在眉骨上挡住斜斜的雨丝,眯着眼状似无意地道:“芝诺大人,您似乎弄错了。并不是我需要皇帝陛下的支持,而是皇帝陛下、帝国需要我的支持。”

芝诺游刃有余的神情僵硬了一瞬,他微微蹙眉,似乎没想到圣女会这么直接地反驳:“但您应当清楚,如果没有皇帝陛下的许可,西陆的拉丁人甚至无法来到圣地,补给的船只也很难从意大利渡过亚德里安海。”

“皇帝陛下和罗马教宗的关系一直很紧张,帝国境内的神官们似乎一直将自己视为罗马神殿外的另一派,只差没有割裂出去自立门户。皇帝陛下之所以是皇帝,当然是因为教宗为他施以膏油。”

西莉亚看着芝诺愕然的神情加深了笑弧:“当然,迦南和罗马远隔千里,教宗未必真的有太大的话语权。如果要维持和锡安神殿良好的关系,皇帝陛下就该拿出更多诚意。您不妨再多做考虑。”

芝诺只是稍一思索就下定决心,他放软了态度:“您多心了。皇帝陛下自然是无条件支持您,”他顿了顿,“只要您不和托马斯大人一样对理查那个脾气暴躁的诺曼佬一样言听计从。”

“您让我惊讶,芝诺大人。”西莉亚眯了眯眼,她的眸中有金属般冷而耀目的光;几滴雨珠薄薄附在她银色的睫毛上,便令那锋锐的目光多了几分朦胧的美感。

芝诺不由表露出了一份赞赏,他慢悠悠地道:“我虽然是帝国人,却也是神官,已然宣誓毕生为主效忠。”

西莉亚对他表忠心的话不置可否,只是微微一笑:“世间最不值钱的便是话语。您不妨用行动证明您的诚意。”

而芝诺和帝国皇帝艾曼努尔也的确拿出了足够的诚意:

只过了三日,来自帝国首都的信使便来求见圣女。

随着奢华东方手织品、香料和宝石,还有迦南紧缺的粮食、亚麻和武器清单一起呈上来的,是皇帝签章的信函:“皇帝陛下深感上主垂怜我等,不仅令十字军得以夺回圣城,还赐予了黄金十字架一位强有力而虔诚的新保管者,皇帝艾曼努尔深信圣女西莉亚大人必将如初代圣者西蒙一般,将上主福泽广播四方,而若西莉亚大人有任何差遣,全帝国也必将鼎力相助。此番运来的物资只是第一部分,等开春时皇帝陛下还会将新一季最好的收成献给圣城。”

撇开华美冗长的词藻,信中的意思十分简单--主教已倒,帝国从此是圣女的忠实簇拥。

这个消息自然传得飞快。

晨祷时长老会众人看着西莉亚的神情便不由有些复杂:他们自然不满她和帝国人走得太近,可冬日已至,军中粮草和补给便渐渐紧缺起来;亚门人仍然掌控着锡安东边的命脉,若冒着冬日的绵绵冷雨拼死进攻、切断圣城的水源,后果必将不堪设想。帝国此番提供的慷慨礼物解了十字军的燃眉之急,拉丁神官再不忿也无话可说。

权利更迭在所难免。帝国信使到来的第二天、同时也是托马斯离开的第四日,神殿的中心心照不宣地从主教府邸转到了北塔。

心有不服的长老们只盼着拉丁君王们能有些骨气,让独揽大权的圣女吃个下马威。十字军不负众望,很快派人邀请圣女与英法君王会面,西莉亚自然同意了。

“这次他们不逼得您给他们点好处、又或是离帝国人远点,肯定不会罢休,您可要小心……”看着越来越近的锡安北城大营,玛丽担忧地再次为圣女理了理面纱。

西莉亚显得镇定自若,甚至还有心打趣:“你这么说,倒好像那两位国王是要糖的孩童。”见玛丽翻了个白眼,她才笃定地道:“我并不准备打压拉丁人,所以自然会给他们一些好处。但那两大阵营谁高谁下,要怎么分甜头,就不是我的事了。”

玛丽显然对圣女没来由的自信心感到狐疑,快言快语:“可等会儿帐篷里那么十几个大男人,要真全都逼您妥协,我可帮不上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