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家上下敦睦,过着最寻常的日子,存着最简朴的愿望,知足常乐。
前世若是没有那些凄风苦雨,顾嘉彦大约会中举,顾家的境况也会跟着慢慢转好。
但风霜雨雪是偶然也是必然,顾家这种无根无蒂的软柿子,不是被这个捏就是被那个捏,即便没有万良和寇虎,也会有其他人。
万良令顾家彻底败落,寇虎则要将她推向深渊。
如果上辈子不是遇见桓澈,她怕是真要先毁容再自尽以避免寇虎的蹂躏折辱。
而这一切,或许根本就不应该发生!
如果她有沈碧梧那样的出身,万良寇虎又算得了什么!她也没有忘记,上辈子即便她已成为王妃,仍因出身被几个妯娌跟冯皇后瞧不起,冯皇后因此几番在妃嫔妯娌面前暗讽她!
沈、顾两家自顾鸿振与沈丰那一辈开始走向截然相反的两极,且分化越发巨大。然而她如今才发现,这两条路很可能是扭曲的,是大错特错的!
顾嘉彦转头瞧见小妹红了眼圈,讶异道:“怎生还看哭了?小妹同情宗母?”
顾云容淡笑道:“算是吧。”
约莫半炷香的工夫,外间人群忽然骚动起来。转眼之间,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倭贼来了!”瞬时引发恐慌,方才还挤得水泄不通的人潮立时作鸟兽散。
顾云容往窗外一看,但见远处江面上,战船蔽空,体样异凡,帆桅若潮,炮声震天。
等船队近了,顾云容都禁不住讶然。
对方战船有大有小,最大的战船目测长近十丈,阔近三丈,最小的也有三丈长,每一艘战船都载有佛郎机炮,船上海寇更是不可胜数。
实质上所谓倭寇,是一伙杂牌军,里面有日本武士、浪人,还有相当部分的国朝亡命徒。
顾云容有时想想觉得也是不可思议。她听桓澈说,之所以费心费力要招降宗承,是因为海上倭寇头目众多,却互不统属,唯有宗承可号令各部,甚至连走私商贩们都奉宗承为主。宗承若倒戈,除倭易如反掌。
宗承还收揽了大批军事技能娴熟的军官、匠人,如果将这些人收为己用,那么佛郎机人先进的造船和武器铸造技术便可以最大限度地传进来,国朝海防将坚不可摧。
可倭王哪是那么好驯服的。
顾云容知道有宗母在,宗承是不会朝岸上开火的,所以没有急着撤。
她现在比较关心宗承的死活去留,后半段故事宗承还没告诉她,证物她也还没拿到。
外头的胡经纶正试着跟宗承交涉时,桓澈进来,让顾云容作速离开。
顾云容摇头:“殿下说了,反正打不起来。我想等着结果。”
桓澈待要再劝,忽而沉了脸:“你哭过了?为何哭?”
顾云容只能道:“同情宗家老夫人而已。”随即又道,“若拿住宗承,一定要留活口。”
桓澈面色有些不好看,再度让她离开此处,可顾云容仍是不肯。
他盯着她看了须臾,倏忽拂袖而去。
顾嘉彦望了一眼他的背影,回头道:“殿下可是动了气?”
顾云容坐到桌旁慢悠悠吃糕,不以为意:“兴许是。”
她如今发现一件事,桓澈的性子是需要磨一磨的,不然即便她再嫁给他,他还是得端着,她又要郁闷。
何况他如今所受落寞失意,尚不及她上辈子所受的十分之一,说句孩子气的话,她心里还没平衡。
又半个时辰,外头突然传来一阵震天响的高呼,几乎震得门窗嗡嗡作响。
顾云容震惊起身,跑到窗边一看,就瞧见适才还立在巨型战船上自若指挥的宗承,竟已跪到了挑埠上,正被宗母挥鞭抽打。适才散去的人潮再度聚拢,拍手叫好。
宗母高声怒斥:“你这逆子!你这无国无家的孽障!我今日索性就打死你,为这些年来饱受倭贼欺凌的父老乡亲报仇!”说着话,一道破空声起,又是一鞭狠狠抽下。
宗承跪得笔直,竟是还了口:“孩儿承认孩儿有罪,但母亲不能将账全算在孩儿身上,倭患起由与蔓扩非孩儿之过。那些光鲜体面的乡绅污吏,罪责不比孩儿少。”
宗母气极,照着儿子身上又痛抽五六鞭,直抽得鲜血飞溅,鞭梢殷红。跟着宗母气力不逮,被人搀了下去。
顾云容看得直抽气。她这是头一回见人挨鞭子,那声响听着都疼。不过可怜天下父母心,宗母痛下狠手,约莫也是为了稍息民愤。
不一时,宗承被一众兵差押了下去。
再看远处江面,数万倭寇已在宗石的带领下退走。
顾云容询问顾嘉彦这是怎么一回事,顾嘉彦也道不知,说转个头的工夫,宗承就到了岸上了。
顾云容觉得很是奇怪,宗承那边人多势众,而且宗承本人应是个桀骜不驯的性子,怎会这么轻易就束手就擒?
翌日晚间,顾云容盥洗罢,正打算休息,拏云忽来寻她,说殿下让他来问一句,她要不要去牢里见宗承。
顾云容不假思索点头。
拏云暗叹,殿下心里正别扭着呢,要是瞧见顾云容这迫不及待的样子,估计又要不讲理了。
顾云容是跟桓澈一道进入巡抚衙门牢房的。
其实她没想到桓澈会主动来问她,他今晚的举动很是令她意外。
一路往里入时,桓澈不语,顾云容也不开口。桓澈中间几度悄悄看她,见她目不斜视地往前走,目光根本没有往他这边扫的意思,很有些悻悻,嘴唇翕动一回,又若无其事地转回了头。
等将近监押宗承牢房时,桓澈突然止步。
“一会儿见了宗承,他若问你可曾给他写过一封信,你就承认下来,”桓澈仿佛漫不经心,“也莫问我为何,你只管记住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