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之后呢?”
“饮够了水再启程。若是太累便多歇些时候,做足准备再重新上路;或等人来救,毕竟有水的地方,总会有人找来。”
“凭相公的经验,能找到水吗?”她像是问别人,又像是自问。
校尉还没来得及回答,李淳一已经挥鞭启程:“跟上!寻到水源,也好有补给。”
茫茫暮色中,马蹄引得平息下去的沙尘又重新翻腾。
这声势浩大的找寻,惊得飞鸟起、爬虫遁,也唤醒了湖边沉睡的宗亭。乌鸦在他耳侧呱个不停,他一把抓住乌鸦坐起来,塞了果子给它,弯起唇角看向远处,眼眸也亮起:“她来了。”
那马蹄声愈发近,宗亭却抱着乌鸦一动也不动,甚至忘记了眼下自己披头散发,形象十分狼狈。
繁星引路,马蹄声在距离湖泊不远处终于停下。有人下马,举着点亮的火把沿星河的方向朝他走来。
火光将她的脸照亮,这一刻,宗亭数日以来的挂念与期许才真正有了安放之地。
他想站起来,但之前透支得太过分,眼下每一块肌肉都疼,实在难起身,于是只能等她走向自己。
可李淳一却在两步外停住了步子。
她看清了他的模样——原本无暇的脸上多了伤口,衣服上更是血迹斑驳,因此无数要说的话就生生堵在了喉咙口,梗得她后牙槽发酸,逼得她眼眶涨疼。
他到底知不知道这计划有多自负多危险,就算要为她铺路,要这样将命搭进去吗?
她咬牙又仰头,多日来在旁人面前强装的镇定仿佛马上就要土崩瓦解。
宗亭察觉到异常,朝她伸出手,说:“我知道你会来。”哪怕心中其实也有过“万一再也见不到”的担忧,此刻也还是要这样笃定地开口。
可李淳一硬着心肠逼他以后不要再做这样的险事,遂道:“若有下次我绝不再来。”
“说是这样说,可真有下次你还是会来。”
她是他的软肋,他又何尝不是她的软肋?于是他转了话锋,反而安慰起她来:“不会有下次了。”语声低缓,这保证里甚至显出几分乖顺。
乌鸦在他怀中无辜地呱了一声,李淳一突然往前迈步,握住他伸出的手:“起来,我带你回去。”
“起不来了。”
李淳一抿唇,又往前一步借他支撑,才将他扶起来。
大将这时迎面跑来,本是好心要帮忙,却得宗亭不太友善的一瞥,于是立刻收了念头,识趣改口道:“殿下,是否立刻启程回去?”
李淳一肩头负着宗某人这个重担,咬牙应道:“让马喝够了,再补些水就上路。”
宗亭隐约察觉到她身上一触即发的怒气,于是话也不敢乱说,只任由她摆布。末了,校尉将白马牵来,帮忙将宗亭扶上马,李淳一随即寡着脸翻身上马,坐在他身后,越过他的腰握紧了缰绳,警告道:“别乱动。”
说着就调转马头,率众往南行。
白日难捱,夜晚却凉爽。一路夜风相随,星空为引,再不必走弯路。到贺兰山,考虑到宗亭的身体状况,换了马车继续西行。
车驾颠簸,宗亭却睡得很沉。他熟睡的当口,李淳一正好处理公务。条案上压满了加急送来的奏抄,摊开的长卷垂了下去,上面密密麻麻,尽是筹谋。
车队进城门,于是先停了一停。李淳一合上手中奏抄,下意识要给宗亭拉一拉掉下去的薄毯子,可却见他睁着眼,目光所及之处正是垂下去的半幅长卷。
他突然开口道:“看来殿下也并不只是为了我才来。”说着敛回视线,看向李淳一。
“我既然到了这里,自然不能白来。”李淳一索性将长卷抽出,递给他道:“既已经看了,就索性看完吧。”
宗亭撑臂坐起,接过长卷从头读下去。字字触及军政格局,也事关人丁税赋。西北局势向来复杂,女皇在位的这些年也没能将这一团乱麻捋顺捋,只放任它壮大放任它起内斗,如此下去既威胁中央集权,也不利于地方的长治久安。
先前他就已经向李淳一提议改制关陇军,眼下李淳一正是将此事一层层分解,制定出详细的操作方案来,更加周密且明确。
以前女皇一定也有此思虑,但她没有等到的东风,被李淳一逮住了。关陇是个难题,由宗亭来接题解题,最合适不过。
除此之外,还有重建东西商道、中兴西北枢纽等计划,这当然都是改制军政格局之后的事了。
车队一路行至肃州,城内外一派风平浪静,一点也瞧不出数日前的内乱,只有到了演武场,才看到角楼上悬了若干个内奸人头,以儆效尤。
士兵们仍如往常一样操练,武园听得宗亭回来了,连兵也不训,急忙忙地就去见,却忘了宗亭身边还有个难对付的李淳一。
冤家路窄,武园瞧见李淳一,倏地顿住步子,进退维谷。
这时姚司马也过来,见武园傻呆呆地杵着,忙从后边拽了他一下,即刻俯身对李淳一及宗亭行礼,武园这才跟着手忙脚乱地拜了个大礼。
李淳一知道他之前对自己有意见,但该翻篇的没必要揪着不放,遂叫他二人起来。
一贯话多毛躁的武园这回倒是没了声,全靠姚司马一人汇报情况,无非是伤亡计算与一些善后事宜。到最后了,武园才画蛇添足地补了句“好在关中军来得及时,伤亡不大”,算是讨好李淳一。
眼下关中军已是支援安西去了,李淳一与长安朝臣们约定的登基吉日也剩不了多少天。她无法在关陇久留,因此将每一日都过得万分紧凑。以前只从账目与旁人叙述中获知关于这片土地的一切,真正走一遭才察觉到山河的广阔与计划推行的难处所在。
先帝没能完成的事,她得继续做下去。
这一日天色阴沉,芒草在风里齐齐弯腰,李淳一前去墓地祭拜。随行者除了卫兵,还有宗亭。墓地蔓草恣长,已是许久无人至,宗亭提着祭品与李淳一沿神道前行,碑上所载生平,正是宗亭父母的。
此时距离桓绣绣与宗如舟去世,已经过去了八年。这些年来宗亭一直惧怕揭开当年往事,怕回顾当年那个无能为力的自己,因此几乎不来墓地,甚至常常在父母忌日到来之际故意逃出关陇。
他痛恨自己曾经的无能,因此现在想方设法证明自己的力量。李淳一知他心中对此有很深的执念,怕他走得太远回不来,所以与他一起到此地,希望他明白,过去芒刺,再痛恨再懊恼,攥在手里只是伤自己。
祭拜完,纸灰在风中翻跃挣扎,最终还是沉落。
宗亭若有所思地起身,握过李淳一的手:“时辰不早,殿下该启程了。”
肃州往东三十几驿,一程程过去,就能回到长安。
回京队伍早已候城外,宗亭有诸事缠身,无法送得太远,只取了一支卷筒交给李淳一,故作潇洒地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他说着看向李淳一,眼眸仍是那样的明亮,像大漠里的星河,但又带了些狡诈:“卷筒回京再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