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历十二年冬月之初,常州府无锡县的惠山,对于本地士人结成的云门社正是举行本年度最后一场诗会的日子。
无锡乃是东林书院的所在地,更是东林党的大本营,此间的士人在明末清初,不是东林党,就是东林党的后裔,如此间的云门社,在座的读书人俱是与东林党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甚至这云门社的创始人更是东林党创始人顾宪成的后人。
“汉家居重两京开,度邑龙盘实壮哉。
黄屋切云双阙迥,朱门不夜五候陈。
荡舟桃叶迎驾袖,邀笛梅花近眉台。
莫道江东非战地,徐常会负折冲才。”
诗会之上,云门社的创建人,顾宪成的四世孙顾贞观饮过了一杯水酒,细细的品味着面前这位年轻士人的旧作。
“季子这首《金陵》,虽是崇祯朝时的旧作,盛世危机却是看得分明,愚弟每每读来,无不感佩之至。”
顾贞观拱手一礼,他口中的那位自号季子的吴江才子吴兆骞也是从容的还了一礼。吴兆骞乃是世宦人家出身,祖上做到过刑部尚书,此后历代也无不是在朝中、地方上为官,虽不及顾贞观的祖上那般有名,但也是苏州的大户人家。
吴兆骞曾为前辈宿稽吴伟业以之与华亭彭师度、宜兴陈维崧共称为江左三凤凰,视之为江南文坛的后起之秀。而顾贞观亦是颇有才名,在历史上的康熙年间,曾与纳兰性德、曹贞吉共享“京华三绝”的美誉,乃是清初着名的词人。
顾贞观少年时曾加入过吴兆骞兄弟主盟的慎交社,二人相交有年,今番便是顾贞观邀请吴兆骞前来参加云门社的聚会,也正好将这位当年便一见如故的好友介绍给会社中的熟识。
“远平过誉了,此作乃是当年随家父宦游楚地时的有感而发。有道是读万卷书,行万里,以远平之才具,若亦有此番经历,所作必胜愚兄百倍。”
话音即落,二人便是哈哈大笑了起来,继而比邻而坐,听起了其他士人的新篇旧作,不时点评一二,但更多的却还是聊着彼此间感兴趣的事情。
“观季子之作,颇有入仕的打算,不知是打算入齐王府的那文官训练班,还是等待天下大定之后,朝廷重开科举呢?”
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这是自古以来的士人上进的必由之路。吴兆骞文名颇着,乃是江南文坛的后起之秀,其叔祖吴易吴日升当年也曾起兵抗清,当年的部下钱应魁以及于世忠的独子都在军中,与齐王府那边也能说得上话,若是进了那文官训练班,出来之后随侍齐王,也是前途不可限量。
然而,吴兆骞听到这话,却是摇了摇头,继而对顾贞观言道:“不瞒贤弟,愚兄确有入仕的打算,但却并非是此时。”
“此话怎讲?”
顾贞观有此一问,吴兆骞不露痕迹的扫了眼四周的士人,似乎都还沉浸在刚才的那个士人的新作之中。眼见于此,他才压低了声音与顾贞观说道:“数月前,愚兄曾拜会过钱帅,钱帅当年得家叔祖器重,今番也与愚兄提及,说是齐王殿下已经有了改朝换代的打算,叫我家看清了风色再做打算。”
吴兆骞的意思显而易见,他家既有此关系,也不急于一时——与其到了改朝换代的时候再落个不忠于明廷的名声,还不如等到天下大定之后再行投效,纯为新朝之臣要来得简单。再者说了,齐王能否成功,却也是两说的事情,而他也不打算太早的把仕途和名声全都压上去。
可是此言既出,顾贞观当即便是一惊,见惊动到了旁人才赔了一礼,重新落座,声量却也压得甚至比吴兆骞还要低上几分。
“此事确实?”
“千真万确,钱帅就是这么与愚兄说的,所以愚兄此来,也是要告知贤弟。”
吴兆骞提及的这事情,乃是至关重要的大事。顾贞观年纪尚轻,可听过之后却并没有跳起来对此进行肯定或是否定,反倒是坐在那里,盘算起了这里面的事情。
当年陈文收复南京,特意请了钱谦益到行辕一聚。这几年下来,钱谦益当年对陈文的资助以及冒死搜集情报的事情,在江南士人的圈子里也光有流传,江南的邸报也曾多加赞颂钱谦益的义举,甚至就连陈文每次来到苏州,也都要到钱府拜会,礼数上想来周到,完全不似坊间传闻的那般粗鄙不文。
正因为如此,江南士人们都在传说钱谦益老来倒是即将入阁为相,甚至官府里也传出过陈文提过要向天子举荐钱谦益入阁的事情。可是这都三年了,钱谦益却还是在家中吟诗作赋,莫说是入阁,江浙的政务也从不插半句嘴。
原本都以为是陈文忘恩负义,或是钱谦益不愿在朝中为陈文张目,所以才得不到举荐,现在看来却分明是陈文准备将这位文坛领袖留给他的新朝,而不是前明的旧代了。
这里面,需要盘算的东西太多,顾贞观虽然家学渊源,但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有了此事,诗会也就变得索然无味了,可也就在他琢磨着要不要尽快返回家中将此事说与家中长辈的时候,一个士人的话语却直接在他早已无法平静下来的心中激起了千层巨浪。
“在下来的路上得到消息,齐王殿下在联席会议上大加申斥了苏松常镇的官员,乃是因为清丈田亩不力所致。以着齐王殿下的脾气,这事情怕是要加大力度了。”
品评诗作,附庸风雅,乃是士人聚会少不了的节目。不过,明末结社,如东林书院那般品评时政却也是少不了的,甚至往往是其中的重头戏,顾贞观既是顾宪成的四世孙,其创建的云门社自也是少不了的。可是此人提及的事情,听在刚刚还在交流着关于入仕和陈文的事情吴、顾二人的耳中,却宛如是惊雷一般。
“这还没有改朝换代呢,就要残害士绅,这不就是黄巢、李闯浮现于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