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上学你们还挺兴奋的,今年怎么就不喜欢了,书包都不要了。”
“德文叔说的是小兵吧,他奶和他爸要把他姐姐嫁给老男人换彩礼钱,说拿了钱供他读书,他舍不得他姐才不肯读书的。”很多话孩子们不太理解意思,听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小兵他奶和他爸都是重男轻女的,有事没事就打他姐,要不是小兵要人照顾,他爸去年就把他姐嫁出去了。
今年小兵去小学,用不着人看顾,他爸就和他奶商量给他姐说个彩礼多的人家,腊月就结婚了。
“德文叔,小兵他奶说不要书包课本是假话,我听到她说明年还让小兵上学,有了钱不让孙子读书干什么,他奶这么说的。”
陆德文有点愣神,英子和陆红英以前玩得好,后来就不说话了,英子因为是女儿从小不受待见,一年四季没穿过件像样的衣服和鞋子,如今连结婚都要成家里人换钱的物件,对方是个好的还成,要是个不好的,英子一辈子就毁了,被最亲的人推进深渊,英子该有多绝望。
可能读了书懂了道理的原因,他非常不赞同小兵奶认钱不认人的做法,女儿养得好比儿子更孝顺,他妈就常说三妹和彩芝是家里最贴心的,比他们三兄弟强多了,渐渐地他也有感觉,女儿不是嫁了人就不管娘家人的,就拿赵彩芝举例,无论赵家变成啥样子,赵东良都是她爸,真要出事,不可能不管。
今年赵东良过生,他们又背了二三十斤粮食过去,算赵彩芝尽孝,李家和姚家也送的粮食,三个女儿加起来,七八十斤粮食,够吃段时间了。
要等儿子想办法的话,只有饿死的份了。
英子的事儿搁薛花花身上哪怕给她金山银山她都不会把陆红英往火坑推的,有时想想,他妈真的比很多人睿智开明,至少在儿女方面,他妈绝对偏心女儿的多。
遐思间,陆建国他们已准备妥当,陆建国挑着她们家的草绳,12人肩膀抬着猪,笑声爽朗的走出生产队,身后跟着群小萝卜头,寂静的乡间小路分外热闹,陆德文把桌椅摆放好,面朝着干净的黑板,回想昨天学过的内容,从文言文到数学公式,笼统的记得住大概。
而模糊的细节,得等陆明文他们捧着书来后他赶紧翻书补充,加深印象,初中语文要求背诵的课文不多,即使有也多是其中几段经典,但他们阅读量小,词汇量匮乏,薛花花要求他们能背则背,实在背不了再说,对他们而言,早上半个小时的朗读时间完全够他们背下篇课文了。
猪场少了三头猪,活还是那些没变,刘云芳在灶房煮猪食,薛花花清扫猪圈,四头猪养两个猪圈不方便,薛花花打开猪圈的门,把猪邀到离灶房近点的猪圈,陆德文三兄弟帮忙,没怎么费力就把猪赶了进去。
看得孙贵啧啧称奇,“猪胖就是好,你竹竿指哪儿它们走哪儿,多听话啊,哪儿像以前,杀个猪要出动大半个生产队的人才把猪逮得住,稍不留神被它踹几脚得痛上好多天。”薛花花养的猪不仅长得好,听话都听得多些,真是神奇得很。
说到这,孙桂仙又看陆明文,“明文哪,你还没几头猪听话呢。”跟那种不三不四的女同志来往,迟早还得栽跟头。
陆明文不明白好端端的火怎么引到自己身上,困惑的看向孙桂仙,后者恨铁不成钢,“这都听不懂,咋读的书啊,你不听你妈的话,将来你后悔的日子还长着呢。”
陆明文更懵圈了,他哪儿没听他妈的话了,向来是他妈说什么他做什么的……想起吴小红的事,他略有些心虚,讪讪的瞄了眼薛花花,薛花花拿着扫帚清扫猪圈,脸上并没过多表情,他摸不准薛花花怎么想的,诺诺喊了声,“妈。”
“妈什么妈?考试能考满分了是不是?”薛花花自顾的扫猪圈,并不打算搭理他,陆明文慢慢回味过来不对劲,他妈待她的反应似乎与其他人不太一样。
就说上课陆德文抖腿,他妈劈头盖脸就是顿骂,骂得陆德文抬不起头来,再有第二天,陆建勋抱着东东跑,过田埂时露面结霜,不小心摔进放干水的田里去了,他妈骂陆建勋赶着去投胎啊。
相较而言,对他似乎冷淡了很多。
比如他送女同志回生产队,询问她的意思,她不反对也不赞同,不咸不淡的‘随便你’三个字就把他打发了。
他做作业故意做错两道题,罗梦莹检查过后告诉薛花花他连续几天的作业不太认真,他妈淡淡的说句哦就没了下文。
比起动不动就张嘴骂他的薛花花来说,这样的薛花花令他感到极度不安,打是亲骂是爱,他妈不打不骂说明什么?
陆明文不敢深想,赶紧跟女同志断了交流,无论她们如何哭闹,如何诉苦他都岿然不动,无动于衷。
送她们回家是小事,得罪他妈才是大事。
他的反应,叫杨兰菊气得直抹泪,本来陆明文连续两天送她回生产队她挺高兴的,突然不知咋了,陆明文态度骤然变了,不和她说话,看都不看她一眼,她以为自己哪儿错了,不断地追问他原因,陆明文就像耳朵聋了似的听不见,不仅包括她的话,吴小红李春花她们说什么他也一概不理,整个人里里外外像是换了个人。
杨兰菊哭得伤心欲绝,她前两天还和同生产队的人吹牛说陆明文喜欢她,两人关系成这样,她感觉自己难受得快死了,心想是不是自己和李春花她们吵架打扰他学习了,薛花花管得严,学习不好会挨打,难道陆明文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不理自己的?
自以为想清楚关键,她不敢再随便打断陆明文写作业,抆干眼泪,小媳妇似的坐在院坝院坝沿上。
李春花她们也是如此,老老实实坐着,不吭声不出气,就这么安安静静望着陆明文,陆明文写多久作业她们就维持那个坐多久,老僧入定,比扫盲的村民们还投入。
孙桂仙观察她们两天,稀罕不已,问薛花花是不是收拾了陆明文,“早该教训教训他,咱们不是不讲理的,对方要是个好姑娘,咱拍双手赞成,但那几个,看面相就不是好惹的,娶回家绝对得像祖先似的供着,吃了饭没事干才给自己挑那种儿媳妇。”
薛花花坐在灶台前,灶眼里烤了红薯,她夹出来按了按,确定里边熟了,搁地上凉着,火钳伸进灶眼,又夹了个红薯出来,听了孙桂仙的话,她不以为然,“我教训他干什么,都是离过婚的人了,哪儿还能像以前说打就打。”
“你没教训他他咋这么老实了?”孙桂仙又去看陆明文,他低着头,专心的写着作业,期间连头都没抬一下,哪怕周围几个姑娘哭得眼泪决堤他都纹丝不动,和前几天的反应大不相同,“花花,你咋做的,教教我,回家我也让老大尝尝我的厉害。”
俗话说,有了媳妇忘了娘,刘大他们是越来越不把自己放眼里了,不经过她同意就往丈母娘家送礼,真有那个孝心咋不孝顺孝顺自己?
薛花花抱起伸手捡红薯的东东,柔声阻止,“等会,烫,小心又烫掉你一层皮。”完了问孙桂仙,“刘大他们不是挺好的,咋招惹你了?”
孙桂仙和刘老头常常吵架打架,近两个月却是好了很多,冬天了,庄稼地没什么事,除了养猪和挑粪的人有工分,大多数人都没工分挣,整个刘家就孙桂仙养猪,地位超然,刘老头有点压不住她了,全家都得听她指挥,孙桂仙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不会有不顺心才是。
“哎,你别说了,都是让老大媳妇给气的,别看她斯斯文文不爱说话,花花肠子多得很,她娘家弟弟结婚,哄着老大问老头子要了一元二角钱随礼,一元二角啊,差不多两斤猪肉的钱了,她咋不把家里的钱全给你娘家送去得了。”说起这个孙桂仙就来气,瞧瞧人家赵彩芝,嫁进陆家后就一门心思想着婆家,娘家穷得揭不开锅都不管,老大媳妇娘家有吃的有穿的还不满足,见天惦记别人的口袋,太贪得无厌了,“还是德文媳妇好,我两儿媳妇都是养不熟的白眼狼,你等着,杀猪那天我非得跟老头子把管家权要回来不可。”
孙桂仙摩拳抆掌的咬牙。
“只要为了家好,谁当家作主没关系,你在猪场干活,天天有工分,日日比别人清闲,回家就吃饭,摸了嘴就睡觉,不挺好?”薛花花觉得刘老头做事挺靠谱的,好比孙桂仙娘家侄子的事儿,孙桂仙当姑姑的都说帮不上忙,刘老头却舍得借粮食,由此可见,他不是拎不清的人。
“那当然,难不成要我挣了工分还回家伺候他们爷爷崽崽的不成?”孙桂仙说话底气十足,全家上下就她还有工分,谁惹她不痛快就分家,分了家各过各的,她和老头子更舒坦,看刘云芳两口子就知道了,几个儿子给粮食又给钱,算上自己挣的,一年到头根本用不完。
正想着分家的可行性,只听外边传来知青的喊话,“孙桂仙同志,孙桂仙同志,今天不扫盲了是吗?”
孙桂仙一震,才发现自己说着说着话就走了进来,要知道,这会儿正扫盲的时间呢,因为在养猪的关系,知青们都眼熟自己得很,哪怕自己站着听课也没事,随便站哪儿在他们视线范围内都成,算是给她开后门,惹人羡慕是羡慕,但也有个坏处,就是她离开一会儿就会被讲课的知青抓包,警告其他人都是几排几排的同志,到她这直接点名道姓的喊,她有次拉肚子,不停的去茅厕,次次被点名,弄得到后边她上几次厕所大家伙都知道,别提多丢脸了。
孙桂仙怕知青又乱说话,赶紧出去,谁知还是慢了两步,只听男知青扯着嗓门冲茅厕的方向喊,“孙桂仙同志,孙桂仙同志,又拉肚子了啊?”
听课的村民们听到这话哄然大笑,有的直接说起了浑话,“要不要你爱人来给你抆屁股啊……”
孙桂仙又气又臊,骂回去,“说什么呢,别把在场的娃儿带坏了,个个老不死的,也不害臊。”
除了写作业的几兄妹,男男女女都哈哈大笑,陆红英写完数学题,专心致志检查答案,她喜欢语文多过数学,语文写得轻松,数学容易出错,哪怕会做的题自己都常常算错,加号看成减号,乘法算成除法,时常出现小错误,薛花花叫她做完数学作业后认真检查,检查遍就好了。
检查到最后题时,眼角瞥见双草鞋,破旧的草鞋磨损得快不能穿了,毛毛糊糊的鞋子绷着的是双大脚,整个脚趾全露在鞋底外,紧紧贴着地面,被冰凉的地面冻得颜色泛青,指甲都是不正常的颜色,往上是破破烂烂的裤脚,补丁的针线裂开,露出里边的小腿……
寒冷的天,整个生产队还有这种穿着的,陆红英皱起了眉头。
“红英。”对方先开口。
陆红英指尖颤了颤,仰起头,对上那双空洞无神的眼,心狠狠跳了跳,僵硬的脸仿佛被寒气冻住了似的,“英子,你咋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