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乱的刮干净鞋底,他冲进灶房,碗柜里的猪油,灶台上悬挂的腊肉,通通装进筲箕,要是可能的话,他连坛子里的米都想收起来,薛花花看他动作麻溜的端着筲箕出来,皱眉道,“他们来就来,你藏什么藏,咱家的粮食和肉都是光明正大得来的,有什么好藏的?”
“妈,大嫂娘家人全来了,全来了……”在全字上,他特意咬重的音,冲着赵家人能吃的性格,几块肉估计不够他们塞牙缝的,全家老小忙活整年才分到的肉,他能不在意吗?
薛花花无语,“全来又咋滴……”薛花花自认为对赵家人没有任何亏欠,逢年过节,但凡陆德文他们过去都装了粮食,薛花花不信他们敢动手抢。
陆明文没薛花花心大,能收的全收进薛花花房间,灶台上的盐巴和酱油都收了起来,包括装米的坛子都挪到门背后藏着了,只恨自己没长四只手,否则连柴火都要抱进柴篷藏起来不可。
他刚把薛花花房间的门锁上出来,赵家人就进了院坝,陆明文伸手揪了把大腿,声音尖锐的喊道,“婶子来了啊,快进来坐,我给你们拿凳子。”掉头进堂屋,喊屋里的西西和东东,“西西呢,你外公外婆给你拿好吃的来了,快出去喊人。”
正月里走亲戚,再穷的人家都会捎点礼,甭管赵家目的是啥,该有的礼数应该不会差太多,看东东握着烧焦的树枝在墙上乱涂乱画,他上前拎着他肩膀往外边推,“东东快出去,外公外婆买好吃的来了,速度快点,小心被几个表哥给吃了。”
听说有吃的,东东扔了手里的树枝就往外边跑,嘴里脆生生的喊,“外婆,外婆,我要吃糖。”
年前罗梦莹送的糖家里还有,薛花花用菜刀切成四四方方的大小裹起来,兄弟两表现好的时候才能吃,故而听说有吃的,东东下意识的认为是糖,“外婆,外婆……”屁颠屁颠的跑向院坝,然而尴尬的事情发生了,他认不出谁是他外婆,他好像没见过他外婆呢,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掉头跑回去,“二叔,二叔……”
西西不慌不忙的走出去,指着背背篓的妇女,“那是外婆。”
东东回眸看了眼,随即喜滋滋的跑过去,抱着罗秀凤膝盖,仰头望着她,“外婆,外婆,东东要吃糖,甜!”
罗秀凤尴尬的笑了笑,弯腰抱起东东,假装没听见东东的话,朝赵东良说道,“东东都这么大了,记得我上次过来他才几个月大呢,外婆的乖孙哦,长得外婆都不认识了。”边说话边亲东东脸颊,东东抬手挡在中间,不住的嚷着要糖吃,薛花花搓完手里的绳子才起身,唤东东,“你先下来让外婆歇会儿,快下来,帮奶奶收拾绳子。”
搓好的草绳要用稻草串起来挂在墙上,要不然的话空气湿润草绳受潮会朽,朽了就换不了钱了,薛花花和东东解释过,因此听薛花花喊他,东东挣脱罗秀凤的怀抱就咚咚咚跑了过去,听话的捡地上的草绳,罗秀凤借此教育身边的孙子,“看看东东弟弟多听话,哪儿像你们。”
陆明文左右手夹了四根长凳子出来,赵家人坐下后,罗秀凤从背篓里掏出两件看不出颜色的衣服,叫西西,“西西过来,这是你二表哥穿过的,你试试合不合适。”家里要靠别人送粮食生活,她哪儿舍得给西西他们买糖,出门前手忙脚乱随手抓了两件孙子的衣服就来了,没准备礼。
西西慢慢的走过去,罗秀凤捏着衣服的肩膀,在西西后背比划了两下,松了口气似的说道,“好像大了穿不了,没关系,外婆给你留着,等你再长高点的时候穿啊,西西,你咋不来外婆家玩呢,外婆可想你了。”
西西扯了扯嘴角,没有说话,看外边陆德文他们回来,微笑的跑过去,“爸爸,爸爸,外婆他们来了。”
不知什么原因,陆德文和赵彩芝去赵家从来不肯带孩子,东东快三岁了,连赵家方向在哪儿都不清楚,西西小时候去过,但也记不住了,陆德文弯腰抱起儿子,向院坝里的人一一打招呼,罗秀凤笑容满面道,“你们是从哪儿回来呢,没走亲戚?”
陆德文是有姑姑舅舅的,因为种种原因,很多年不走动了,除了赵家,他们哪儿都不去,倒是留了很多时间出来学习,陆德文放下西西,“没有,天天要学习,没有空串门。”陆德文已经不怕赵家人了,相反,赵家人在他面前显得格外友好,常常是他板着脸。
赵彩芝喊了声爸妈,赵东良鼻子立马红了,颤抖着肩膀,好像快哭出来似的,“彩芝啊,爸妈没出息啊,这下只有你能救我们了啊……”赵东良在亲家女婿面前会拘谨,在赵彩芝面前则完全没有任何局促,张嘴就把来意说明了,左右离不开两个字:借粮。
借的粮食不是自家吃,而是还债的。
“彩芝,家里的情况你也清楚,要养活大家子人不容易啊,你们初二送的粮食全让人抢了,就这样,咱家还欠着几十斤粮食呢,对方说了,初八前不把粮食还完,要派人打你哥哥他们哪。”赵东良丝毫不觉得人前哭是件丢脸的事,说着说着就抹泪,扯自己的衣服叫赵彩芝看他瘦成啥样子了。
“彩芝,爸听你的话不到处骗人了,德文说得对,有粮食就多吃点,没粮食就少吃点,我和你妈商量过了,今年起,全家开始饿肚子,不到饿晕的程度不吃饭,哪怕吃饭也不像以前狼吞虎咽敞开肚子吃,而是有控制的按计划来,每人小半碗饭,把胃饿瘦,慢慢的就能腾点粮食出来了。”赵东良哭得老泪纵横,整个院坝都充斥着他的声音,陆德文懒得听,径直走向薛花花,“妈,建勋说下午再去学习,有没有啥事要我做的?”
薛花花指了指草绳,“把草绳串起来,我去看看早上的冷饭剩下多少。”赵家人都来了,总不能不给他们饭吃,早上的冷饭在锅里没有舀出来,赵家人来的话肯定不够,薛花花把冷饭舀出来,洗了锅,准备再煮点饭,陆明文看薛花花在灶房忙活,心头急了,匆匆忙赶进屋,小声道,“妈,你煮饭干什么,不会要留他们吃午饭吧?”
赵东良说话他就在旁边听着,说是会慢慢减小饭量,谁知是不是说谎,真拿得出行动的话,赵家就不是今天这样了,他拉住薛花花,眼神透过窗户望着外边,罗秀凤斜着头,看似没什么,实则偷偷注意着这边,陆明文叫薛花花看,“妈,你看,人家就是打秋风来的,咱家粮食自己吃都不够,凭啥给他们吃啊,妈,别煮饭啊。”
“毕竟是你大嫂娘家人,不煮饭像什么话?”薛花花没有责备陆明文,只是不认可他的做法,“先礼后兵的道理你忘记了?”无论赵家人怎么样,对赵彩芝这个儿媳妇薛花花是喜欢的,看在赵彩芝的份上也不该冷着脸。
陆明文心头不舒服,“大嫂好得没话说,她爸妈他们……”陆明文怕被院坝里的人听见,压着声说,“他们到处冒充是咱的亲戚骗人的事情你忘记了?”陆明文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比赵家人还不要脸的,招摇撞骗,逮着人就骗是谁谁谁的亲戚,伺机打秋风骗粮食,因此,有几户人家专门到生产队找过薛花花,说是看在薛花花的面子上才借粮食的,就赵家那种亲戚,谁要谁丢脸。
薛花花瞄了眼外边,眼神扫过长凳上不安的罗秀凤,“这件事我自有主张,你大哥的老丈人你别出面,传出去别人会笑话你的,你叫三妹进来帮我烧火。”薛花花揭开坛子,舀了半碗米,陆明文眉头稍微舒展开来,又提醒薛花花,“你房间的门别打开,有米给他们吃够意思的了,我再去弄点红薯来。”
知道薛花花不是真把他们当亲戚,陆明文心安不少,赵家就是个窟窿,多少粮食填进去都无济于事,作为亲戚,他们够仁至义尽了,换作他,估计早老死不相往来了。
薛花花煮了锅红薯稀饭,又揉面摊了点饼,见灶房里冒烟,罗秀凤笑得嘴巴咧开了缝,亲家长亲家短的喊薛花花,还指使儿媳妇进屋帮忙,她仔仔细细找了圈找不见肉后,脸上的笑慢慢冷淡下来,“亲家,听说你们年前分了好多斤肉,整个丰谷乡公社你们生产队的猪是最重的,咋没看见肉呢?”
薛花花站在灶台前揉面,神情温温和和的,“在我房间挂着呢,明文他们节省,两块肉要留到农忙的时候吃,平时舍不得呢,你家里的肉吃完了?”
罗秀凤点头,心想分肉的当天中午就煮来吃了,过年都没留到,何况是现在。
“亲家房间的门关着,要是没关着的话,我真想看看你养的猪身上割下来的肉长啥样子的。”罗秀凤再次咧开嘴笑着,只是笑容不太自然,家里来客,多多少少要煮点吃肉才是,薛花花也特不会做人了。
薛花花专心揉着面,语气不冷不热,“有啥好看的?猪肉吃起来不就那个味儿?”
“那可不一样,听说你养出来的猪,肉是香的,吃了回味不绝呢。”说着罗秀凤就止不住的流口水,搓着手,蠢蠢欲动的想要去薛花花房间转悠转悠,奈何薛花花不点头,她不敢轻举妄动,要知道,薛花花出了名的厉害,生产队队长都惹不起她,何况是她们这种人了。
薛花花笑,“是吗?可能用心养出来的猪味道都这样吧,你要是努力你也能做到。”薛花花点着人头摊的饼,水多,饼很薄,东东闻着味道进来,拍着手要吃饼,薛花花放张在碗里,递给西西,“你分给哥哥姐姐还有弟弟吃,待会就吃饭了。”
西西还没接住碗呢,饼就叫罗秀凤几个孙子抢了,刚出锅的饼烫得厉害,几个小子也不怕,你抓着点我抓着点就把饼撕来吃了,东东直接哇哇哇哭了起来,西西拉着脸也不开心,乖巧的接过空碗,抱在怀里沮丧的低着头,薛花花怔了怔,听罗秀凤哈哈大笑,“西西啊,斯文可不行,要像表哥们那样才抢得到吃的。”
罗秀凤完全没有呵斥孙子孙女的想法,反而认为西西兄弟两太弱了,看见饼还慢吞吞的,不被抢才怪呢。
西西没吭声,垫着脚把碗搁在灶台上,分完饼狼吞虎咽吃进肚的几人又双眼放光的冲了进来,挨个挨个舔手指上边的猪油,“奶奶,好吃,西西奶奶做的饼好吃。”
听到几人评价的东东哭得更大声了,西西拍拍他的背,安慰他,“弟弟不哭,筲箕里还有饼,待会给弟弟吃。”
筲箕放在灶台上,下边垫了个斗碗,几个人尝到味道,眼馋的站在灶台边,跃跃欲试的想伸手拿,薛花花轻飘飘斜他们眼,几个娃立马缩回手,动也不敢动,薛花花继续摊饼,哭声震天的东东不知是不是察觉气氛不对,慢慢止住了哭泣,虚着眼睛小心翼翼觑视薛花花的表情,半边等不到她说话,沉默的走向陆红英,伸手要陆红英抱。
灶房骤然安静,谁都没说话,罗秀凤尬笑了两声,拍孙子的胳膊,“还没吃饭望着干什么,赶紧出去,小心薛奶奶不煮饭给你们吃。”
几个人纹丝不动,个个垂涎三尺的望着筲箕里的饼,罗秀凤又催了两声,没人理会她,索性她也不管了,和薛花花说起赵家的情况,今个儿之所以过来全是被逼的,年前有人送了十多斤粮食给赵成刚,初二来生产队走亲戚要求他们归还粮食,谁知速度慢了被生产队的人抢先一步,对方觉得他们耍赖皮,早上带着帮人来找茬,幸亏她在外边串门,听到风声后火烧眉毛的跑回家,慌慌张张收拾东西就出了门,害怕跟人撞上,从后山绕了大圈才走出来的。
“明明他们心甘情愿送的,结果反咬口说老大行骗,不是我说,老大性格最是憨厚耿直,有次在路上捡到两分钱,拿着到处问,直到把钱还给人家他才回家,多少年过去,生产队的人还在说这件事……”罗秀凤眼里,儿子们都是好的,谁都比不上,是外人乱说败坏他们名声。
薛花花像没听见似的,专心致志摊饼,罗秀凤饶有兴致的继续说,“我知道到处有人说我们招摇撞骗,纯属扯淡,我们家劳动力多,要吃粮食自己挣,哪怕粮食接不上,还有女儿女婿救济,哪儿用得着骗人?亲家,以后谁要在你跟前乱说,你可得说几句公道话,都是老实本分的庄稼人,谁家粮食都不是大风刮来的,我们不是那种是非不分的人。”
陆红英绷着脸,严肃的表情下极力憋着笑,“婶子啊,不是我说,你这颠倒黑白的本领咱生产队没人比得上,都是乡里乡亲的,家里什么情况多的是人知道,你何必睁眼说瞎话?”说到赵家,谁不说赵家人是骗子啊,走到哪儿骗到哪儿,隔着十万八千里的亲戚都能被他们扯上关系骗,赵家生产队没有不怕他们的,有些甚至专门挨家挨户通知亲戚离赵家人远点,包括他们生产队的亲戚都有被赵家人骗了粮食的,只是人家碍于脸面没找他们算账而已,罗秀凤好意思说他们是无辜的?
真的是无耻到一定境界了。
罗秀凤被陆红英顶撞得哑口无言,陆红英替东东抆干净脸上的泪,起身抽了张饼出来,灶台边的几个娃顿时眼睛都亮了,一眨不眨的望着陆红英的手,陆红英将饼撕成两半,一半给西西一半给东东,朝薛花花道,“妈,多摊两张饼吧,东东估计饿了。”
东东双手捏着饼,警惕的看向慢慢朝他挪动的人身上,叫陆红英打他们。
“东东啊,打人是不对的,他们是哥哥姐姐,很疼东东的,东东有吃的要分着一块吃懂吗?”罗秀凤生怕陆红英抬手打人,先声夺人的说道。
陆红英脸上明显不悦,“哥哥姐姐就该抢弟弟的东西吃吗?婶子啊,不是我多管闲事,几个孩子真的要好好教教,小时候就这么无法无天,长大了还了得?现在不比以前了,犯罪的话是要坐牢的,就说以前猖獗的小偷们,如今还关在县里的牢房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