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氏则已扑过去抓住顾冲的手臂一迭声的叫起来:“表哥,你怎么能将姑母一个人留下呢,侯爷与大夫人素日待姑母是如何不孝不敬的,别人不知道,你还能不知道吗,姑母落得今日这般惨状,指不定就是侯爷大夫人与四小姐合谋害的!这还是我们大家都在府里呢,姑母已被害成了这样,要是再将姑母一个人留在府里,岂非不几日就要被他们欺侮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表哥,你万万不能答应这事儿啊,要么我们都留下,要么我们都搬出去,总之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姑母一个人留下!”
听得顾冲说分家已是定局时,彭氏一颗心已是沉到了谷底,觉得自己余生怕是再别想有好日子过,更别提生儿子了。
谁知道没有最坏,只有更坏,姑母竟还不被允许跟着表哥一块儿出去住,那岂不是意味着,以后整个家里,连从名分和道义上能压住周氏那泼妇的人都没有了?那周氏岂非想打骂自己就打骂自己,甚至提脚把她卖了,也没谁敢有半句二话?
当然,她或许还能依靠表哥这个一家之主一二,可表哥眼下能妥协,以后自然也能妥协,周望桂才为他生了儿子,娘家又势大,嫁妆还丰厚,反观自己,无依无靠不说,还年老色衰,又没有儿子傍身,别说表哥极有可能碍于周望桂的淫威不敢护着她,就算表哥敢护着她,能护得了她一时,能护住她一世吗?
周望桂完全可以趁着表哥不在家时,将她给卖了,等到表哥回来后,就算再生气,她也已经被卖出去了,难道还能将她找回来不成?而且也未必能将她找回来啊!
彭氏越想越害怕,越想越恐慌,这才会一回过神来,便扑上前哀求起顾冲来,好在她还没糊涂到把自己心里想的都说出来,还没忘记扯着彭太夫人的虎皮做大旗。
彭氏的话让顾葭跟着反应过来,忙也扑上前抱着顾冲的另一边手臂哭起来:“爹爹,您万万不能将祖母一个人留在府里啊,大伯父与大伯母待祖母几时尽到过为人子媳的本分了,如今却忽然巴巴的要将祖母留下奉养,还说什么要留了顾蕴在祖母跟前儿尽孝,顾蕴不害死祖母就是好的了,怎么可能对祖母尽孝?大伯母何以不留别人,偏只留祖母和顾蕴,说穿了就是将祖母留下给顾蕴折辱的,您千万不要中了她们的奸计,让亲者痛仇者快啊!”
顾葭的想法与彭氏差不多,彭太夫人若真留在府里,以后整个家里就周望桂一人独大,纵不敢要了她和彭氏的命,让她们求生不得求死不得却是轻而易举之事,到时候又还有谁能护着她们?
而较之彭氏,顾葭素日日子到底好过许多,彭太夫人与顾冲待她都挺娇宠,在二人面前,她便也大多数时候都敢讲真话,譬如眼下:“爹爹,这一定是夫人与大伯母还有顾蕴她们三个人的诡计,反正她们都深恨祖母,当然巴不得祖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夫人恨祖母的同时,也恨毒了姨娘和我,如今能一石二鸟的既折辱祖母,又折辱姨娘和我,她何乐而不为呢?爹爹,您千万要救救祖母,也救救姨娘和我,我们真的不想与祖母分开,也不能与祖母分开,爹爹,就当是葭儿求您了!”
彼时彭太夫人已经在最初的惊怒过后,强迫自己稍稍冷静了下来,听得彭氏母女的话,虽知道她们至少有一半是为了她们自己,却也将她想说的话都说了出来。
她便也不再骂顾冲了,只是哭道:“我怀胎十月生下你,辛辛苦苦的将你拉扯长大,如今我比死人也就多口气,你却要将我独自留在火坑里,过你自己的好日子去,你还不如趁早拿绳子来勒死了我洒脱一些呢,反正我也活够了,何况你今日不勒死我,我也迟早要死在你那宝贝女儿手里的!梅珍葭儿,你们两个也是没出息,还求他做什么,他连我这个亲娘的死活都不管了,何况你们,你们索性与我一道让他勒死了是正经,黄泉路上我们祖孙三代也好有个伴儿!”
说完,一手揽了彭氏,一手揽了顾葭,三人抱头痛哭起来。
若是换作以往,听得顾葭与彭太夫人这话,顾冲少不得要冲回去与周望桂大吵大闹一通,然后如她们祖孙所愿,说什么也要将彭太夫人一并带出去与他一块儿过日子。
可这一次,周望桂一早便把什么话都说在了前头:“我们两个为什么把日子过到了今日这般地步,固然有我性子骄纵的原因,可若不是婆婆从中兴风作浪,若不是婆婆一再的抬举彭姨娘,我们两个想来也不至于如此。如今我们再不满意彼此,也已经有了福哥儿,那便只能好好儿将日子过下去,可如果让婆婆跟我们住到一起,你觉得我们这日子能过好吗?倒不如就将婆婆留在府里,既是大哥大嫂主动提出的将婆婆留下奉养,那便绝不会亏待了婆婆,说来婆婆还是沾的蕴姐儿的光呢,大嫂若非一心想留下蕴姐儿,又怎么可能愿意留下婆婆,好歹给蕴姐儿一个尽孝的借口继续长住府里?”
“至于彭姨娘与葭姐儿,你也不必担心我会对她们怎么样,早年我不待见彭姨娘,说到底还是因为我没有儿子傍身,心里没有底气,如今我都有儿子了,我还与她一般见识做什么?没的白失了自己的身份,我以后就当她小猫儿小狗儿一般,高兴了就逗两下,不高兴了就撂到一边便是,便是葭姐儿,将来也不过就是一份嫁妆打发出去的事,什么大不了的?所以你大可不必担心我会对她们怎么样,也大可让婆婆放心,没有她护着,她们一样吃不了亏去!”
又暗示顾冲,只要他以后好好待他们母子,周指挥使一定会尽快替他谋一个实职,至少也得是五城兵马司分城指挥使或是兵部郎中以上的官职,让他以后除了显阳侯府二爷的身份,还有更令人瞩目与艳羡的其他身份,毕竟福哥儿还小,以后他们这一房的门户就要靠他来支撑了,周指挥使哪怕为了女儿和外孙呢,也不会再让他无所事事下去。
顾冲一个快而立之年的人了,又怎么可能不想干一番事业让人人都尊重自己,当然,他是绝不会承认自己没本事的,在他看来,他缺的从来都只是机遇而已,如今好容易机遇摆在眼前了,叫他怎么舍得轻易放弃?
何况这些年受老娘与老婆之间的夹板气他也真是受够了,早前他还想过老婆可以换,老娘却不能换,那便将周望桂休了再不济和离也成,可如今周望桂儿子都生了,他更不可能与她和离了,既然没办法改变现状,那就只能尽量改善现状了,总不能真一辈子就这样过下去罢?
所以周望桂既先退了一尺,他便也乐意退上一丈,不管怎么说,好歹先试试若老娘不跟他们一起住,他们夫妻之间能否将日子慢慢过好起来,待他彻底将老婆降住了,再将老娘接出来也是一样,反正是大哥大嫂主动提出要将老娘留在府里奉养的,若是出了什么岔子,他自然惟兄嫂是问。
是以顾冲只任由彭太夫人祖孙三人抱头痛哭,既不劝阻,也不安慰。
待三人哭了一阵,见他不为所动,只能相继停下后,他才开了口:“娘,您听我说,此番既是大哥大嫂主动提出将您留下奉养的,自然不敢对您有任何怠慢,否则我岂会与他们善罢甘休?自父亲过世,您在嘉荫堂也住了将近十年了,一草一木都已极熟悉,您本又身子不好,贸然换了地方,万一累病势加重了,岂非是我的罪过?况我们以后住得也不远,您什么时候想见我了,打发个人去与我说一声,我便带了周氏和福哥儿回来给您请安,周氏已说了,以后一定会好生孝敬您的,您为了儿子的前程,就委屈自己一回罢,就当儿子求您了!”
一席话,说得彭太夫人的心沉到了谷底,她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真不是什么心志坚定之人,只要有人在他耳边嘀嘀咕咕,一次两次他或许不会动摇,但三次五次就说不准了,如今他都已能狠心将自己一个人扔下,自己出去过好日子了,假以时日,他的心越发被周氏拢住,他岂非越发要将自己这个娘忘到脑后去了?
何况还攸关他自己的前程,男人又有哪个是不想手握大权前呼后拥的,只要自己能荣耀,老娘委屈一些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今日以前,彭太夫人从来没觉得自己的儿子凉薄无情过,就算真凉薄无情了,那也是对别人,怎么可能这样对待自己这个亲娘?如今当儿子凉薄无情的对象换成了自己,她方知道,原来心里是那样的悲凉,是那样的绝望!
彭太夫人已是这般绝望,就更不必说彭氏与顾葭了,表哥/爹爹为了自己的所谓前程,为了讨好嫡母讨好周家,连自己亲娘的死活都不理会了,将来周氏那泼妇真变着法儿的百般折辱她们时,难道还能指望吃人嘴短,拿人手软的他回护她们吗?
还是趁早别做白日梦的好!
所以哪怕顾冲话说得再好听:“至于表妹与葭姐儿,娘您也不必担心,周氏已答应我会好好儿待她们了,周氏那个人这么些年下来,我也有几分了解了,性子虽有些骄纵,却自来都是有一说一,说到便会做到的,当然她话说得仍有些不好听,说自己如今都有儿子了,与表妹一般见识,岂非白拉低自己的格调?葭姐儿说到底也不过就是一份嫁妆打发出去的事,她忙着照顾教养福哥儿且来不及呢,哪有那个闲心去理会旁的人或事,你们就只管放心罢!”
彭氏与顾葭却仍是抱着彭太夫人哭个不住:“姑母/祖母,我们真的不想与您分开,也不能与您分开,求您一定要救救我们,那个泼妇如今已是百般欺凌折辱我们了,将来府里她一手遮天,一定会越发让我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
哭得顾冲渐渐火大起来:“你们这话什么意思,是说我这个夫主与爹爹护不住你们是不是?我告诉你们,这事儿已经定了,你们纵然哭死了也没用,还是趁早给我收了声的好,再歪缠娘下去,让娘气坏了身子,我唯你们是问!”
骂了彭氏与顾葭一通,见二人都对自己的话当耳旁风,越发生气,索性眼不见心不烦,拂袖而去了。
余下彭氏与顾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却见不但顾冲拂袖而去了,彭太夫人也面如死灰的闭上了眼睛,既不哭了也不与她们说话,就好似没听见她们的话,就好似眼前根本没有她们两个人存在一般。
彭氏到底经过见过的事多些,也了解彭太夫人一些,知道她这是被表哥伤了心了,这会儿正沉浸在满满的灰心与绝望里,哪里顾得上理会她们?
也就渐渐收了声,又嘱咐了齐嬷嬷一番,请她务必照顾好太夫人,她们晚些时候再过来服侍太夫人后,便拉着顾葭先退下了。
顾葭自搬进嘉荫堂后,就与彭氏渐渐不大亲密了,等到知道彭氏早年做的事后,她就更是连话都不肯直接与彭氏说,有什么只打发丫头递话了,这些日子彭氏哪怕日日过来嘉荫堂,母女两个直接说话的次数加起来也不超过一只手,何曾还有过似现下这样被彭氏拉着手的时候?
不待走出彭太夫人的内室,她已一边在挣脱彭氏的手,一边在低喝了:“放开我!”
☆、第八十四回 生病
彭氏却破天荒没有听她的话,而是拉着她径自去到后面她的屋子,喝命屋里服侍的人都退下后,才松开了她,沉声说道:“如今看你父亲的样子,是已被周氏那泼妇拢住,再指望不上的了,现下我们唯一指望得上的,便只有你祖母了。等回头你便去与你祖母说,你不放心她一个人留下,愿意留下来服侍她,祖孙两个彼此也好有个伴儿,待你父亲再来时,你也这样说,无论如何,你也不能出去,不然你这一辈子就全完了!”
顾葭虽不待见彭氏,到底母女连心,立时便听出了异样来:“那你呢,你不继续求祖母与父亲让你留下了吗?”
彭氏自嘲一笑,摇了摇头:“我一个做妾的,服侍夫主与主母原是本分,我有什么理由留下?何况你一个人留下已经不容易了,再加上一个我,更是难上加难,总得让周氏那泼妇有个出气的人不是?别到时候弄得连你也留不下,我横竖已经这样了,你的人生却还没开始呢,真落到了周氏那泼妇手里,朝打夕骂也还罢了,怕就怕将来你的亲事她会从中作梗,她便不从中作梗,不带你出去见人,将你拖到年纪老大,已足以毁掉你的终生了……”
说着,见顾葭本就惨白的脸越发没有血色,虽不忍心,到了这个地步,也只能把不忍心强自压下,继续说道:“所以我们说什么也要设法让你祖母留下你。你也别以为留下就万事不愁了,你祖母如今这个样子,以后怕是难出门交际了,你唯一的出路便是哄好你大伯母,让她将来出面替你说亲,她那个人虽为人刻板高傲了些,人品倒还不差,何况她还是宗妇,只要她愿意替你出面,那你的亲事一定差不了,你看顾蕴不就是因为将她哄好了,所以才会凡事都有你大伯母替她出头的?只可惜当年……”
只可惜当年她被眼前的富贵迷了眼,委身给顾冲那个没有担当的做了妾,不然今日她又何至于落入这般境地,她自己日日被泡在黄连里说不出的苦也就罢了,还要累自己的孩子日日看人的脸色过日子,——可这世上又哪来的后悔药?
顾葭早前何尝没想过讨好祁夫人的,可祁夫人压根儿从不拿正眼看她,连带顾菁姐妹几个也从鲜少与她说话,更别提事事都带她一起了,一次两次的她能忍,次数多了,她也是打小儿被彭太夫人宠大的,何况早前自以为有彭太夫人做靠山,祁夫人母女不待见她就不待见她罢,她还懒得去贴她们的冷板凳呢!
如今她依然不愿意去讨好祁夫人,然就像彭氏说的,她以后唯一的出路就在祁夫人身上了,她不哄好了祁夫人又能怎么样?因只能闷声应道:“姨娘放心,我都知道了。倒是你,周氏那等跋扈,爹爹又指望不上,你也要多加小心,最好……能早些替我生个弟弟是正紧,那样你的后半辈子才真算是有了依靠……”
彭氏已经很久没听过女儿这般温情的与自己说话了,不由红了眼圈,笑道:“只要你好好儿的,我就别无所求了……不过你说得对,我是得早些替你生个弟弟了,不然将来可要你靠哪一个去?”
所以在短暂的衡量过后,彭氏便决定自己留不留下无所谓,一定得让女儿留下了,留在侯府女儿的将来还有几分希望,出去后就真是一丝希望也没有了,何况她若不出去,又何谈生儿子?
如今她算是明白了,有了儿子她斗得过周望桂的希望虽微乎其微,没有儿子却真是一丝一毫希望也无,而且女儿父亲祖母并一应亲人通指望不上,将来若再没个亲兄弟替她出头撑腰,她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所以这次出去,她哪怕用尽一切手段,也一定要生个儿子出来!
当下母女两个又低声计议了一回,才一前一后的折回彭太夫人屋里去了。
嘉荫堂这边这会儿哪怕是闹翻了天,也影响不了朝晖堂上下此时此刻的好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