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春缩头躺回帐子内,两手抓着枕畔散乱的青丝,看了帐顶一会,道:“姐姐,琏二哥哥和琏二嫂子有了哥儿,我发现大嫂子很不痛快呢,连三姐姐和宝姐姐脸上都能瞧出几分来,凡是琏二哥哥和琏二嫂子想替哥儿要什么,她们一概以太太不在,不敢擅自做主推掉。前儿我嫂子还打趣大嫂子说兰哥儿也有兄弟了,在兰哥儿这一代里,兰哥儿再不是独木难支了。看她的声色,我倒觉得她想说的是一枝独秀,而不是独木难支。”
黛玉好笑道:“这些你都知道?”贾赦一房势微,贾政一房先有贾母之偏,后有元春之尊,贾赦贾琏父子皆无能,早就没有翻身之地了。
贾兰在府里本就比不得宝玉和凤姐,李纨不敢针对宝玉,却曾针对凤姐数次,但因贾兰是这一代中唯一的哥儿,地位亦甚尊崇,如今贾琏得子,打破一枝独秀的场面,贾兰的地位虽不致一落千丈,但定会受些影响,二房长孙无论如何都比不得袭爵长房的嫡长孙。
惜春叹道:“怎能不知?谁都不是瞎子,不知道这些姊妹们将来又当如何。二姐姐不用说了,大太太大老爷再怎么着也没将她准折卖了,唯独三姐姐,不知道能卖个什么价。”
黛玉忍不住道:“你哪里来的想法?什么卖不卖的?”心想在书稿内迎春命运更不好。
不过,黛玉清楚,迎春的悲惨命运未必全怪贾赦。迎春那么大的年纪了,府里名声又不好,贾母和王夫人不闻不问,邢夫人也不认得什么诰命,贾赦给她挑了个夫君,判词中云既是中山狼,那么婚前应是得过贾府的恩典,只是贾赦等没料到他会忘恩负义,作践迎春。
在黛玉思索时,惜春冷笑一声,道:“难道我说的不是?大姐姐不就卖了个好价钱,十来岁进宫,先是宫女,后是女史,十年后晋封为贵妃,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府里上下谁不提娘娘?二老爷点了学差,若没有大姐姐的缘故,我才不信呢,多少年了二老爷也就从六品主事升为员外郎。一个大姐姐就有了这样的好处,这还是嫡亲的女儿,他们能不评估三姐姐价值几何?二老爷二太太最可厌,比大老爷大太太还叫人恶心。”
黛玉不觉想起书稿内探春的判词,她的远嫁,若无贾政夫妇的同意,朝廷总不能强迫她这位五品官员的庶女去做公主和亲。确实如元春封妃一般,探春远嫁肯定给荣国府带来了好处,而此好处落在了贾政夫妇身上。
惜春又道:“三姐姐尚且如此,何况是我?不过,我原不是这府里的人,那府里行事我愈加不喜,即使如此,这边府里也不敢做了我的主,来瞧我值什么价。”
黛玉道:“你别愁,只要我有一日好,便不会忘了你,总会让你好好的,别尽想着出家不出家的事儿,出家未必清净,离开也不止出家一条路。这些姊妹们,若说好,也就你我了,虽然咱们之前情分平平,但是这二年不是白相处的,亲舅舅家的二姐姐三妹妹哪里比得上你?说一句推心置腹的话,你我不是嫡亲姊妹,胜似嫡亲姊妹。”
惜春展眉笑道:“我心里明白,跟着姐姐,我学了好些东西,这些都是以前上学时因年纪小不曾学到的,能听得懂了却又不上学了。我没爹娘教,两府里更没谁留意过我该如何,姐姐该教的都教我了,我那早没了的娘和修行了的爹以及哥嫂二人,都比不得姐姐对我的用心。我不是那等忘恩负义的人,谁对我好,我心里就对谁好。”
听到惜春提及父母,黛玉想起贾敬的死期,若是没记错的话,就在宝玉生日的第二日,书稿内平儿还席之后,她没见过贾敬,亦无情分,只觉得这么一来,惜春三年都不能议亲。
惜春却说得累了,打了个呵欠,道:“凭他们乐去,咱们只管睡觉,明儿瞧谁比谁精神。”
黛玉莞尔一笑,不提所忧之事,伸手替她拢了拢头发,又掖了掖被角,道:“睡罢,顽这一天,说了这么一会子话,我也累了。”
姊妹二人合目安睡,一宿无话。
次日早起,因平儿早不在府里了,自无还席一事,不料宝琴和宝玉是同一日的生日,昨儿也在怡红院夜宴中,笑嘻嘻得说要还席,请黛玉和惜春过去。
及至到了席间,湘云正叽叽喳喳地跟迎春描述昨晚夜宴抽花签等事,又说宝钗抽了牡丹花签,得的是艳冠群芳,又曰探春抽了杏花签,云得贵婿,又云李纨抽了老梅、袭人抽了桃花、香菱抽了并蒂花、麝月抽了荼蘼花等等。
探春插口道:“云妹妹,你怎么不说自己抽了海棠花?香梦沉酣,只恐夜深花睡去。”
闻得李纨昨夜也在怡红院夜宴中同乐,惜春心里很看不上,料想宝琴应是跟着李纨一起去的,贾母不在家,宝琴暂住稻香村,自然同进同出。
宝玉叹息一声,道:“可惜林妹妹昨儿不在,若在,不知道能抽到什么花签。”
黛玉却笑道:“不用抽,我知道我能抽到什么签儿。”
众人大奇,忙问是何签,黛玉笑道:“是芙蓉花,风露清愁,莫怨东风当自嗟。你们若是不信,拿了签筒来看,里头是否有这支签子?”
宝玉听了,忙命人拿来,将签子倒在桌上,和湘云探春等纷纷拿起来看,一根一根地看过,宝琴忽然举起一支签子来,笑道:“果然有芙蓉花签,也跟林姐姐说的一样,题着‘风露清愁’四字,旧诗是‘莫怨东风当自嗟’。”
说完,她走到黛玉跟前,一面将签子塞在她手里,一面好奇地问道:“好姐姐,你怎么知道里头有这支签子,又怎么知道自己能抽到这一支?”
黛玉拿着花签晃了晃,笑道:“你当我会神机妙算。”她才不会说自己早看了书稿。
众人深为罕异,追问不得,也都撂开了。
不想还席时众人正在顽笑,尤氏并两个姬妾亦在,忽然就见人慌慌张张得过来,说贾敬宾天了,惜春脸上顿时变色。
尤氏等忙着回府,黛玉安慰惜春。
惜春摆摆手,一面叫人回黛玉房里收拾自己的铺盖东西,孝期不打算住在黛玉房中,一面又悄悄地对黛玉道:“姐姐不必安慰我,我打小儿就没见过老爷几日,便是伤心,也是有限。”说完,径自去东府,披麻戴孝。
宁荣二府除了贾琏外,再无爷们当家,凤姐又坐月子不出,尤氏一面做主料理,三日后开丧破孝,一面请了贾琏出来帮衬料理,诸多繁琐,亦不消多记。
倒是尤氏日日不得回家,请了她继母来看家,她继母带了两个小妹一起起居方放心。
别人听见了都不理论,独宝玉去了宁国府一趟,回来便跟黛玉道:“真真是两位绝色,一对尤物。言谈举止,比起姊妹来,各有一番风流婉转。二姐更温柔和顺些,三姐更标致爽利些,我竟形容不出了,原来世间还有此等女子。”
黛玉啐道:“什么人,值得你拿来和我们姊妹比?说出来,没的脏了人的耳朵。你再在我这里说这些,仔细我这就撵你出去。”
看过书稿后,黛玉极厌尤二姐和尤三姐的为人。虽然同情二人被贾珍父子作践的命运,也佩服尤三姐作弄贾珍贾琏等人的举动,但若是她们自己无意,岂会如此?况且,原是那尤二姐嫌贫爱富,不甘清贫方委身于贾珍父子,但凡有些廉耻都不会做出这些事。事后私嫁贾琏,尤二姐也是盼着凤姐死了好进府做正室,只是可怜了书稿中的凤姐,竟成了心狠手辣的恶人。可笑的是,尤三姐死了都不忘托梦给尤二姐,意欲拿鸳鸯剑斩了凤姐。
宝玉一愣,细思话里之意,随即面色飞红,道:“原来妹妹已经知道了。”
黛玉哼了一声,道:“人来人往,那府里做的事儿,哪里瞒得过人?世间所有,都叫他们做尽了。不过是大家心里知道,嘴里不说罢了。”
宝玉辩解道:“我也看不过珍大哥和蓉儿的所作所为,只是觉得尤二姐和尤三姐命苦。她们本是花作容颜雪为肌肤的清净洁白女儿,应有好人怜惜才是,偏生落在了珍大哥和蓉儿的手里,任由作践,世人反说她们的不是。”
黛玉却道:“你说的有几分道理,确实如此,我也深表同情。不过,若是她们自己不愿意,谁还能强逼她们不成?横竖人有一死,面对强权,死了岂不清白?”
宝玉听了,顿时沉默。
等贾珍贾蓉父子赶回来没两日,惜春就吵着回园子,每日白天去宁国府哭灵,晚间回园子住,不肯留在宁国府一刻。黛玉猜测她约莫是发现贾珍父子和尤二姐、尤三姐姊妹厮混一事了,私下询问,果然不错。
惜春冷笑道:“真真叫人恶心,自己脏得不得了,倒嫌人脏。”
黛玉道:“等出了殡,你就搬回园子,理他们的这些事情作甚?你又管不得,说不得,倒气坏了自己。前儿宝玉来,夸赞她们姊妹生得好,叫我数落了一顿。”
惜春点头道:“我也清楚,若不是大哥哥和蓉儿那对父子,尤二姐和尤三姐不至于此。但想到她们也是有意的,便觉恶心。若是她们遭受强逼,并非出自本意,我唯有同情,不会鄙弃,偏生她们自己贪恋富贵,可见是半斤八两,谁也别怪谁。”
黛玉擎着茶杯,一声长叹。
惜春抱怨完,不能久坐,匆匆地又往宁国府去,那边已定了五月初四迎灵柩进城。因有旨意下来,宁国府一时之间宾客如云,宝玉也是常在那里,到底他生得弱,也常回园子歇息。
几日后贾母等人回府,先打发人来报信,次日五鼓时分贾琏亲自迎出城,请贾母等人先行,他在后面跟着,骑马落了贾赦半身,乘着无人在意,悄声道:“凤哥儿四月初八给老爷生了一个孙子,老爷日后便可含饴弄孙了。”
贾赦大喜过望,先前因贾敬之死而起的哀伤顿时被喜悦取代,忙道:“这都一个月了,怎么不早些打发人报信?我心里算着,也的确是该生了,恨不得早些回家。”
贾琏道:“早想打发人告诉老爷,偏生是国丧之期送灵之时,恐老爷得知后面上喜悦过甚,叫人看见说老爷没有送灵的哀戚,便歇了这个打算。前些日子通知珍大哥关于敬老爷之丧,又是白事,也不好意思叫人捎带喜信给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