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节(2 / 2)

彼时太后也正一面由段嬷嬷轻揉着额头,一面与她说话儿,“总算那丫头还没蠢到家,没让哀家多费多少口舌,便受了哀家的封诰谢了恩,不然,哼哼,哀家就只好让她吃罚酒了!”

段嬷嬷笑道:“当时的情形,但凡不是个傻子,也该知道怎么选啊。若不是太后娘娘疼长公主和郡主,怕打老鼠伤了玉瓶儿,她这辈子也没有封县主那一日!如今这么大个馅儿饼从天而降,她不一口吞下就怪了,之所以犹豫推辞,不过是在欲擒故纵,也不过是以为韩厂臣坚不可摧而已,一旦知道韩厂臣没她想象的那般能一手遮天,自然立马怂了。”

顿了顿,“韩厂臣如今是宠她,如珠似玉一般,更是大有为了博美人一笑,烽火戏诸侯,冲冠一怒为红颜之势。可若知道正是因为他的‘红颜’,才让他的大权被分薄了去,指不定还有被架空那一日,奴婢就不信他还会拿施氏当宝,不生吞活剥了她就是好的了,太监可是公认最凉薄最无情无义,翻脸比翻书还快的。”

太后闭着眼缓缓道:“是这话,她如今年轻又漂亮,与宫里京里大半闺秀都不一样,也不怪韩征新鲜,他是缺了一块儿,却还剩六情五欲,等再大个几岁,经过见过的更多,城府也更深了,自然绝不会再有此番冲冠一怒为红颜之举。可再新鲜,感情再深,与自己的权势尊荣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他该比谁都清楚,他有今日的一切,都是靠的皇帝的宠信才是,要是忽然横空出现一个人,比他更听皇帝的话,比他更可皇帝的心,他哪还有立足之地?”

段嬷嬷笑道:“到底还是太后娘娘有智计,奴婢可想不到这些。那您真打算让皇上复设西厂,分韩厂臣的权么?他如今权势的确大了些,不然也不至于膨胀到对长公主都那般不依不饶,不放在眼里,还妄图指使人弹劾长公主了……”

太后拖声道:“太祖亲笔‘后宫不得干政’的牌匾还立在干元门外呢,哀家虽是皇帝的亲娘,也不能不遵太祖祖训。何况韩征办事也是真有一手,心计手段样样都不缺,这几年着实为皇帝分了不少忧,哀家总不能让皇帝当那‘狡兔死,走狗烹’的无情无义之人吧?”

关键如今‘狡兔’可还没死呢,她就更不能自断自己母子的臂膀了。

所谓“知子莫若母”,太后自是比谁都更了解自己的亲生儿子隆庆帝,本来资质便天生中平,年幼年少时,她为了塑造自己母子毫无非分之想,她只想他当一个富贵闲人的形象,亦从未着意栽培过他的才学心术,反而有意引导他醉心于书画,所以才能一度让先帝和废太子都没防备过他们母子。

这样做的结果是他们母子终究还是如愿笑到了最后,却也让隆庆帝注定成不了一个励精图治的英主,充其量只能做个守成之君。

在他登基的前几年,他也的确是这样做的,虽不够雄才大略,让朝臣万众归心,却也勤于朝政,兢兢业业,让大周平稳的过了好几个年头。

是在急于求子,却怎么求都求不来,以致上下都心照不宣,问题只怕恰是出在隆庆帝自己身上,不然何以这么多年来,就没有一个女人为他生下过一儿半女来,若一个女人不能生便罢了,偏那么多女人个个儿都不能生,别说生了,连怀都没怀过一次孩子,问题到底出在谁身上,还用说吗?

是在越想求子,却越求不来,越想证明自己,却越证明问题恰是出在自己身上,觉得人人都在拿异样的目光看自己,人人都在私下议论嘲笑他之后,隆庆帝才变了的。

先是无心朝政,越发放权司礼监与内阁,再是一心修道,直至一月里就大朝会时见朝臣们三次……久而久之,整个朝廷又岂能不乱象丛生?

但预料中的乱象丛生却并没有发生,因为有了韩征这个司礼监太监,有了他的为主分忧却一片忠心,朝堂甚至比之前隆庆帝勤于朝政时,反倒井然有序几分。

隆庆帝因为韩征是个太监,所以能安心用他,尤其他还比他预料的更得用、堪用,他用起来恰如一柄最锋利最好用的刀,指哪打哪,他自然更要重用他了。

而太后虽囿于后宫不能干政的祖训,对前朝之事所知不多,也过问不得,韩征好用她却也是知道的,自己儿子好容易才得到的江山,难道白为旁人做嫁衣不成?

便宜了她那些庶子庶孙她不甘心,养虎为患弄出个权臣弄臣来,家大业大,子侄众多,门生众多,牵一发而动全身,当皇帝的反倒要看一个臣子的脸色,她一样不甘心。

何况哪怕是权臣弄臣,也是可遇而不可求,不是那么好寻的。

还是用太监最省心,无依无靠,无家无后,所拥有的一切全靠皇帝的恩赐,什么时候皇帝不高兴了,想收回那些大权和恩赐,也是易如反掌,简直不必有任何的后顾之忧。

这样好用的一个人,太后怎么可能说分他的权就分,说架空就架空?

到时候她上哪儿再找这么好用的一个人赔给皇帝去,难道还能再指望皇帝自己励精图治,亲力亲为不成,以前他还只是有心无力,如今却是连那个心都没有了,自然更指望不上了。

何况太后还有一层私心,儿子没有儿子,她便也没有亲生的孙子,——至于宇文皓宇文澜之流,在她老人家心目中,可从来没认过他们是自己的孙子。

他们各自的亲祖母毓太妃、舒太妃当年在宫里与她争宠争权,要她的强,威胁他们母子的地位时,大家便已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了,还想她当那些个小崽子是自己的亲孙子,把自己儿子的偌大江山便宜他们,她不弄死他们就已够仁至义尽了!

但没有亲孙子,却有亲外孙,外孙身上一样流着宇文家的血,还流着她的血,与皇帝便是血缘最近的小辈了,她不让自己的血脉上位,反倒让别人的血脉上位,她岂不是疯了?

所以福宁长公主会有将萧琅过继给隆庆帝,让自己儿子正位大宝,自己成为太后的非分之想,还真都是太后有意无意纵的。

只不过她没有太后沉得住气,或者说正是因为有了太后的默许与无声支持,让她有了旁人都没有的底气,她才会控制不住心里的得意,将自己的所谋所图,弄得宫里朝堂但凡不是傻子的人,都看出了几分来。

只是太后也知道,要让宗室朝臣同意隆庆帝过继萧琅一个外姓人做太子,其难度只怕也就仅次于登天了。

何况还不止宗室朝臣不会同意此事,最关键的是,隆庆帝那一关先就不好过,他哪怕心里已接受了自己此生怕是不会有自己孩子了的残酷事实,一样死也不肯过继,反而改为一心修道,以求自己能长生不老了,——他自己都能长生不老了,还要太子做什么?

可隆庆帝能这般自欺欺人,太后却比他清醒得多,早就知道但凡是人,无论多厉害多伟大,终究都是逃不过一死的。

尤其她只会死在自己的儿女之前,那不在她死前把太子定下来,不确定下来的确是她的血脉继承了这万里江山,当年她的所有谋算与牺牲都没有白费,她当真是死也不能瞑目!

所以太后一直都在等,等隆庆帝先想通,先接受既定的现实,继而妥协后,再来真正开始去实现自己的心愿。

只要隆庆帝都同意了过继萧琅,宗室朝臣们反对又有什么用?难道还真有人拗得过一国之君不成?

宗室朝臣们真要拗到底也行,届时就该韩征和他管辖的东厂缇骑们出场了,宗室朝臣们的脖子再硬,总硬不过东厂缇骑手里的大刀吧?

砍上几个人的脑袋后,其他人自然就老实了,噤声了,萧琅的太子之位,自然也坐稳了。

等到他坐稳了太子之位,再正位大宝后,便是清算韩征这个权奸佞臣,以平民愤,以安民心之时了……

太后早就把一切都计划得周全缜密,面面俱到了,只不过没合盘告诉福宁长公主而已。

她到底还得顾及儿子的颜面心情,那已不仅仅是她的儿子,更是一国之君了,她虽不至像其他人那样时刻需要注意“伴君如伴虎”,却也决不能再对着儿子畅所欲言,毫无顾忌了。

她这个亲娘尚且不能再畅所欲言,无所顾忌了,女儿只是姐姐,在皇帝心里,又远了一层,自然越发不一样,不然前番姐弟二人也不至闹得那般不愉快,女儿在干元殿多年的苦心经营都毁于了一夕之间了。

历代帝王为何都称孤道寡,不就是坐上了那个高处不胜寒的位子后,都绝不会再是曾经那个自己,对任何人,无论是父母子女、兄弟姐妹,都本能一样有了防备之心吗?

所以若现在韩征与福宁公然站到了对立面,太后还真说不好隆庆帝会站在哪一边。

但太后并不着急,她自己的儿女自己知道,只要血脉亲情断不了,她的愿望便总有实现那一日,只是要徐徐图之而已。

哪里能想到,不过是自己一时起兴,来了一趟大相国寺,便会惹出了这么一摊子事来呢?

想到这里,太后才好看了几分的脸色又不好看起来,冷声与段嬷嬷道:“你待会儿去告诉福宁,把儿子给哀家管好了,把自己也给哀家管好了,再不许给哀家生出任何的破事儿来,否则,就别怪哀家心狠了。也是四十好几的人了,却这般的没成算,这般的沉不住气,还管不好儿子,甚至于要一个区区太医的命,都弄得这般的拖泥带水,乱七八糟,还要哀家一把年纪了,来为她收烂摊子,哀家这些年可真是白教她了!”

段嬷嬷赔笑道:“太后娘娘别生气,长公主必然也是一时疏忽了,谁让长公主生来尊贵,又有太后娘娘数十年如一日捧在掌心里疼着呢,这不是潜意识里知道纵事情真闹大了,也还有太后娘娘擎天护着吗?这样能恃宠而骄的福气,可不是人人都能有的。”

觑了觑太后的脸色,继续道:“何况您老人家不看女儿,也得看孙子孙女不是?郡主与大公子,那可都是您嫡亲的孙子孙女,身上都流着您的血,是您的后人呢,您不疼他们,倒要疼谁去啊?”

太后冷哼道:“要不是见丹阳那孩子实在可怜,不过几日,人就瘦了一大圈儿,哀家才懒得替他们收这个烂摊子!当娘的是个没成算沉不住气的便罢了,当儿子的更好,让个卑贱的太医给迷得神魂颠倒,连命都可以不要!哀家也不知是造了什么孽,才会摊上这样几个气人的儿孙,就没一个省心的!”

一开始太后还真不知道施清如和萧琅都落了水之事,她只约莫知道出了事,但既女儿有心瞒着她,她也就当不知道,不问不管。

想着就那有数的几个人而已,事情再大又能大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