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皇上,谈不上红颜知己,其实是个萍水相逢的女子,臣欠了她些银子,被她讨债,当时臣又恰好没带钱,才领了她去找张大人借取。”
“哦?”皇帝兴味十足,竟亲手拉了他,叫他与自己一同到南炕边就座,“快来为朕细致说说原委。”
邵良宸了解这位九五之尊的性子,虽没有外间传说的那么荒唐,也决计谈不上老成稳重,骨子里还是个跳脱少年,成日被迫与无聊政务为伴,总要寻机找点乐子,自己这点事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便一五一十,从头到尾对皇帝讲了一遍。
最后还低头道:“都是臣无能,竟叫一个小姑娘侦破了行迹,将来一定多加小心,以免坏了皇上的大事。”
密探身份被人看穿,若是被个严厉的上司知道,前程也就毁了一半,皇帝听了却笑不可支,手指点着他道:“这就叫一物降一物,可见你是遇见了命里注定的克星。这姑娘难得,你可不能轻易放过了。以你的性子,想必也不会嫌弃她出身低微吧?”
邵良宸赧然笑道:“皇上您知道,臣也不过是个穷娃子出身,仗着您的厚待才刚过了三年多好日子,哪里会嫌弃别人?只不过我与她初初相识,八字还没一撇,并没往那边想呢。”
皇帝道:“朕劝你还是想想得好,你早到了婚龄,这姑娘与你正是天作之合,哎,你也没了父母长辈,等你娶妻之时,朕去亲自为你主婚。”
“那可是臣的无上荣耀。”邵良宸嘴上感激,心里却有些无奈:为何古人都把婚事看得如此草率、认定两个人才见一面便可以谈婚论嫁呢?
其实这还不算草率了,此时多数的小夫妻在洞房揭开盖头之前连一面都没见过,皇帝若真好事到了以他长辈自居的地步,眼下就能直接把这门婚事给他定下。
看出他对这话题兴致不高,皇帝也未多言,转而问了他些在梁府扮风水师时的趣闻,最后又对他说了些朝堂中事。
“大慈恩寺灌顶大国师死了,朕想为他赐葬,工科给事中就跳出来反对,工部也来力劝,杨廷和还特意追到豹房来劝,都说什‘国朝无此旧例’。朕就说了,无此旧例就自此开个先例又能怎地?看他们那德性,便好像为了和尚赐葬有多大逆不道,一旦施行便要惹得天怒人怨一般。”
皇帝既为自己坚持赢得胜利得意,又颇有些愤慨,“那些文臣就是有意与朕唱反调,朕说东,他们偏要说西,朕说黑,他们就偏要说白,不如此就显摆不出他们能耐。”
原来杨廷和就是为这点事追到豹房来的,邵良宸也觉好笑:“他们为的不全是显摆能耐,说到底,还是为了与您争权罢了。”
大明朝开国一百四十多年了,除了最初的太.祖成祖两任铁腕皇帝之外,其余的皇帝无一例外都陷入与文臣争权夺利的辛苦拉锯战当中。文臣们平日里以民族大义做掩护,劝皇帝这个不许做,那个不能沾,其实都是借机压制皇权,真去为国为民的考虑反是次要。
杨大学士争权的做派一直没变,与政敌争权,与皇帝争权,历史事迹比比皆是,直到面前这位皇上过世,下一任皇上御极,他还要为了大权独揽,给新帝以下马威,逼着人家年仅十五岁的朱厚熜抛弃生父生母,将叔父婶母认作亲爹亲妈,最终碰了一鼻子灰,落个辞官回乡的惨淡收场。
“哈哈,朕就喜欢你这直来直去的性子。”皇帝亲昵地拍了拍他的手背,“连刘瑾张永他们在朕跟前,都不敢如此说话。”
刘瑾张永等“八虎”虽作威作福,毕竟只是宦官,是皇帝家奴,说话顾忌总会多些,邵良宸比他们的身份都更特殊,背负的使命也不怕有旁人可以轻易取代,又是个典型孤臣,不拉帮结派,从来不捧人也不踩人,是以与皇帝相处起来,倒比那些宠臣还更随意些。
邵良宸深知这位主子看着天真无邪,却绝不是个傻子,谁真存心拿他当个孩子糊弄,必会自取屈辱,是以他在皇帝面前一向有一说一,毫不隐瞒,也正是因此,几年下来才有了今日所得的宠信。
今天来的目的主要还是述职,君臣二人正事说完了又闲话了好一阵,皇帝就准他告退了——人家皇上还有好多折子要批呢,根本不像外间传说的一样,将政务全都推给了刘瑾。
邵良宸今日没带随从,是骑马来的,待得牵了坐骑来到豹房门外,迎面看见张采正从一匹马背上下来,朝他拱手笑道:“邵老弟好啊。”
“张大人,您这会儿来面圣?”邵良宸有些意外,此时日头都偏西了。
张采过来携了他的手拉他走远了一截,才小声道:“我是听说你来面圣,专程来见你的。不瞒你说,我这边接手锦衣卫,出了件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麻烦——密探的名单不见了。”
邵良宸神色一凛:“恁机密的东西,怎会不见的?”据他所知,锦衣卫的密探名单被当做最最机密的卷宗,收在案牍库最最机密的地方,非锦衣卫堂上官不可动用,外人是连见都见不着的。
张采皱眉顿足:“听说是石文义那小子前些日为调动密探取了出来,还没来得及放回去,可如今指挥使值房和石文义他家都抄了个底朝天,也没找见。”
“那去审问石文义啊,他没理由连这都不说吧?”
“麻烦就麻烦在这儿,石文义已经死了。”
“死了?”石文义昨日才刚被捕,这也下手太快了吧。
“那小子自知进了诏狱没好果子吃,就死命折腾,昨晚守卫疏忽,就叫他在牢里自己折腾死了。”
见邵良宸凝眉沉思,张采苦着脸道:“老弟,我知道那名单上没你的大名,可……你得帮哥哥想个辙呀,我这个指挥使都还没上任呢,手下就多了这么个麻烦,不论是被刘公公知道还是被圣上知道,都没我的好果子吃啊。”
邵良宸是锦衣密探当中最特别的一个,直接听命于皇帝,锦衣卫指挥使也无权指派。早在正德皇帝收了他做直属手下那天,就下令将他的名字从密探名单上抹除了。
邵良宸明白,张采特意来对他说这事,其实就是拉他陪绑,现在他成了知情人,私自告诉皇上就是出卖同僚,不告诉就是随着他们欺君,总免不了费心替他想个办法。
“张大人您也别太忧心,毕竟东西不是在您手里丢的,您先着人找着,实在找不着,等我寻个恰当的时机替您报给皇上,想必皇上也不至于降罪于您。”
张采眉开眼笑,拱手作揖:“有老弟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还好咱锦衣卫有你这个御前红人。”
邵良宸随口客套,并不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密探名单上详细记录着所有锦衣卫密探表面上的身份与住址,连同子孙世袭之后的变动也都记录在案,说起来重要,可是若真落在外人手里,外人都不见得看得明白那是个什么东西,为他们惹来麻烦的可能性并不高。东西毕竟是从石文义手里丢的,就应该还在锦衣卫的人内部,他也不认为锦衣卫当中有人胆敢拿恁紧要的东西去卖给谁。
至于张采,如果他记忆没错,恐怕不出一年,刘瑾就要倒台了,到时张采的下场不会比石文义好,这人再出什么事,也牵连不到他身上了。
张采身边带着一个随行之人,方才说话这会儿,那人也一直站在张采侧后,并不避讳,可见是个张采的心腹。邵良宸朝他望了望,见那是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生得身形英伟,剑眉虎目,活脱一个绣像画上走下来的武松,倒是一副符合当代审美的好相貌。
那人见他望来,主动笑着施礼道:“下官锦衣千户钱宁,见过邵侯爷。”
邵良宸心里咯噔一跳,钱宁啊,等刘瑾倒了,这厮就是下一个大权独揽的御前宠臣,原来他这会儿还只是个千户。
他忙还礼道:“原来是钱千户,失敬。”
钱宁见他如此礼敬,目中闪过一丝惊喜,笑道:“早听张大人说过,侯爷年纪轻轻就立功无数,是我锦衣卫的得力前辈,以后还请不吝赐教。”
“哪里哪里,那都是张大人过誉了。”
两人来往客套了几句,邵良宸告辞离去。待他走远,跟前没了外人,张采睨着钱宁冷笑道:“你倒挺会拍他的马屁,其实做探子的都是不入流的小人物,皇上也是一时图新鲜才待他亲厚,真要有那么重用他,还能不封他个实权职位?我逢迎他几句,都是表面文章罢了。”
钱宁对他的短视心有鄙夷,面上却只恭敬劝道:“依小人看来,大人还是莫要小看邵侯爷的好。皇上不封他的官,为的是替他隐瞒身份,好继续用他探听消息。他朋友又不多,也不拉帮结派,若非有点真本事,必定混不到今日这地步。他在御前受宠,还不像刘公公那般树敌,与这样的人拉好关系,绝没坏处。”
张采不以为然,阴阳怪气地道:“那好啊,我派你去替我好好巴结他就是了。”
他们这边告一段落,各回各家,且说那位杨廷和杨大人也回到了自家宅邸,因劝说皇帝收回成命未果,出门还被邵良宸抢白,老大人心情十分不虞,沉着脸回到花厅,就听下人报说,孙景文求见。
孙景文?那个安化王的大女婿?杨廷和略感意外,吩咐下人:“叫他去内书房。”
内书房属于宅邸之中的私密地带,下人一听说带人去内书房,便知道老爷这是要与来人谈些不可外传的秘事了。
第12章 暗相照应
孙景文来在内书房里,朝杨廷和恭敬施礼见过,杨廷和端坐于太师椅上饮着茶,也未给他看座,只淡淡问道:“来了几日了?到京城所为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