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菁心中早有疑问,便道:“敢问二哥,姑母这回来,可是有着什么特别目的?”小丫鬟的话毕竟不见得靠谱,她还是想听听确切说法。
朱台涟淡淡回答:“是父亲终于看不下去内宅由着郑侧妃胡闹,便请来姑母帮他调理内宅。”
果然是如此。
听了何菁几乎一字不落的转述完,邵良宸也不禁讶异,既惊讶于郑侧妃母女的奇葩脑回路,也讶异于朱台涟的态度——这位哥哥难道是因为面前的弟妹们歪瓜裂枣实在无法入眼,才将一腔兄长热情都寄托到了一个素未谋面的妹妹身上,好在何菁身上过一过妹控的瘾?
“你说,”何菁朝他欠欠身,“二哥劝咱们回京师去,会不会就是打了主意要谋反,不忍咱们被连累?”
“你是觉得,此言正好与他交待孙景文不要惊动官府相印证?”邵良宸似笑非笑地摇着头,“你觉得一个有心谋反的人,会认为自己的行径是在连累家人?”
听了这话,何菁也发觉自己想得不和逻辑,如果朱台涟有心谋朝篡位,一定会将自己的老巢视作最安全稳固的根据地,会把真心关爱的家人都留在这里,好等他功成之后一起随着他享受胜利果实,没有反而把关切的人往外推的道理。
“那会是怎么回事呢?”
“都说了叫你不要急,恁大的事儿人家毕竟捂得严实着呢,怎可能叫你见上两面就看了个透?”邵良宸说话间竟将面前那一堆人家送的金玉首饰全都一样样插到了何菁头上。
何菁感觉脖子负荷不住了,才发觉手边都空了,赶忙冲去梳妆台前卸货,朝镜子里那个捂嘴偷笑的邵良宸狠狠瞪了一眼。
她解了发髻,回头笑道:“你信不信,我那妹妹这会儿一定正在盘算如何才能叫咱们和离,然后让我替她去嫁那个仇钺,自己则招了你做仪宾。”
邵良宸正在做着本该丫鬟做的活计——铺床叠被,听后有些哭笑不得:“不至于的吧……”
哪会奇葩到那个程度?再说,他也不觉得自己这副长相在本时代能有多好的女人缘。要说荣熙郡主有心招他做个面首还有可能,朱奕岚那样的小姑娘怎会看上个兔子?
事实证明,还是女人对女人的揣测更为靠谱。几乎是与此同时,朱奕岚正在柳园里对着郑侧妃抽噎流泪。
郑侧妃又是怒气又是心疼,指着她道:“我告诉你,你放清醒些,真要如你所说,咱们逼着你姐姐两口儿和离,叫她去替你嫁仇钺,再叫你那姐夫来给你做仪宾,咱们安化王府就得成了整个陕西的大笑话!”
朱奕岚哭得两眼通红,垂着头小声道:“您看姑母那样儿,出门都带着面首,若说被人看笑话,还不是早被看够了?”
郑侧妃梗着一口气,拿指头在她头上戳了一记:“你个傻丫头,那怎会是一回事!养面首的贵妇多了,你可听说过哪家姐妹换女婿玩的?总之这事你别想惦记,不说别的,就是你父亲那一关,也决计过不了!”
朱奕岚想起方才席间安化王对何菁夫妇的一应关怀,也知此言非虚。想来自己自小到大,父亲都未见有过多少宠爱,二哥朱台涟更是从来冷着一张脸,不见半点兄长慈爱,而今来了个野丫头,反比自己多得了许多那两人的关怀,更有个仪表堂堂的好丈夫,听说还与其恩爱有加,朱奕岚嫉妒得心如火烧,真恨不得立时取而代之才好。
她摇着郑侧妃手臂撒娇:“那娘您说我怎么办啊?难道就眼看着他们小两口如胶似漆,我就只能去嫁那个武夫仇钺么?”
郑侧妃十分烦恼:“你急什么?这婚事说到底都是八字还没一撇呢,漫说仇钺一直没给确切回信,便是谈妥了,也是一天没办喜事便有一天的变数。”
因冬季不宜放牧,每年自从入秋开始,鞑靼人对大明边境的劫掠都会渐趋频繁,宁夏边境虽比不上宣大一线形势严峻,也难免时不常地有着战事,是以身为边将的仇钺需要时常赶赴边境,不得与安化王见面,这亲事自然而然就拖下来了。
郑侧妃手中扭着绢帕,咬着唇道:“比起这事,倒是你姑母这趟来得蹊跷,说不定才是咱们的心腹大患!”
几家欢喜几家愁。安化王请荣熙郡主上门的真实原因尚未对人公布,朱台涟还是从荣熙郡主口中得知,才告诉了何菁。郑侧妃自然也只能用猜的。
此时夜色渐深,安化王仍然留了荣熙郡主在自己房内,对她细细做了一番交代。
“今日这一看,你这后宅也确实乱得不成样子,主子没个主子样儿,仆婢没个仆婢样儿,是该管管了。”荣熙郡主拈着几颗琥珀桃仁缓缓吃着,在兄长面前畅所欲言,“你放心,我必会为你理出个眉目来。”
安化王叹了口气:“可是,你真能在我这边常住下去么?将来你若回了家,我又无心另娶妻妾,这内宅又要交给谁去管?”
荣熙郡主在桌上轻拍一下:“交给你闺女啊!你是王爷,女婿都是上门来的,闺女尽可拢在跟前,我看得出,菁菁这孩子既聪明,又正派,有我调.教她几个月,叫她替你管家就成了。”
足见荣熙郡主也不会劝安化王将后宅交给儿媳妇,知道那是白费唇舌。
安化王怔了怔,点点头道:“这倒也是个主意,哎,我还未对你说,你是做姑母的,言行总需留意着些,菁菁小两口是初来乍到,别叫人家看笑话。”
荣熙郡主噗嗤一笑,纵是对着兄长,也同样媚态百生:“你不就是看着宸儿相貌生得好,怕我打他的主意么?也太小看我了,我想要俊美少年张手便来,何时打过有妇之夫的主意?再说了,我不过是招些美貌少年做仆从看着养眼,这点外人不知,你还不知么?竟也来如此说我。”
安化王也笑了笑:“我自然知晓,只怕人家不知,倒误会了你。”
安化城里最大的一座绸缎庄名为“七霞坊”,经营绸缎生意的同时也是一大绸缎中转站,许多没有渠道将货物直接销往西部的客商便将自家货物卖给他们,获利虽比直接卖出稍逊,却也远胜过在国内销售的利润。
七霞坊的掌柜袁雄是个五十岁上下的胖子,做惯了生意,见人先带三分笑,对上门的大小客商一视同仁,从无慢待。如今日这般,见到来人朱宸是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而且通报的自家字号也不响亮,袁掌柜还是十分热情地予以接待,并在对方要求之下,痛快地答应带其去后面的库房看看。
“我们这儿日常走货极快,货物通常存放最长不超半月,便全部售出,绝无虫吃鼠咬的风险。您若有心借安化中转,七霞坊决计是最上之选。”袁掌柜一路走一路介绍。
邵良宸跟在他身后,看准身周没了人也不会隔墙有耳,便低声道:“火漆密令上月初四发出,想必掌柜的早已收到了。”
这时候通讯效率极低,不方便像现代那样设置什么仅有内部知道的接头暗号,只有像这样提及仅限内部人知悉的隐情,如锦衣卫火漆密令的日期,就算抵了暗号了。
袁掌柜回头多打量了他几眼,笑了笑没有出声,直至两人穿过胡同与庭院,开锁进了一间无人空屋,袁掌柜掩上了门,才向邵良宸拱手道:“哎呀真没想到,张大人派出来的人竟会如此年轻,可见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了。”
邵良宸客气还礼:“见笑,您才是老前辈,我们只有向您学着的份儿。”
袁掌柜连说“哪里”,请了邵良宸落座。这里是七霞坊库房的最外面一间,其实就是库房最头上用板壁隔出来的半间小屋,旁边一扇门里就是仓库,尽是摆满粗布大包裹的货架,外间设施简陋,只在靠近门口的地方设置着一张方桌并几张圈椅,另外因天冷还点了一个小炉。
袁掌柜一进门就拨旺了炉火,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到一只小铜壶里,放上火炉烧着,向邵良宸问:“敢问,您真名便叫朱宸?”
邵良宸笑道:“是啊,您真名不也就叫袁雄么?”锦衣密探大多并不化名,因为没见过密探名单的人都不会知道他们的身份,但他是个特例,他的真实身份,对自家同行也不能轻易泄露。
袁掌柜笑着点头:“说的是,那您现今在何处落脚?哦,您可别多心,我不过是想问问,有没有需要我关照的地方。”
他若不是这般小心翼翼,邵良宸还真没多心,听完这话,他就有了一丝疑虑,直言问道:“怎么,听您这意思,莫非咱们同行之中有人叛变?安化王府失踪的那位陈瑛兄弟可是与此有关?”
袁掌柜微露愁容:“不瞒您说,这事儿我也还没闹清楚。咱们坐探之间也不常会相互联络,那位陈瑛兄弟才是刚来安化时与我见过一面,之后这几年都不曾互通讯息,他究竟出了何事,我也不知内情,直到这次收到张大人的火漆密令我才知道陈瑛已然失踪。您既是为安化王谋反的消息来的,想必该有办法进得去王府吧?”
听了这话,邵良宸心里咯噔了一下,疑虑基本落到了实处——因为藩王谋反事关重大,没有确切证据谁都不会轻易言明,他很确定,张采传来这边的火漆密令里并未提及他的来意牵扯到“谋反”。袁雄如果真的没有与陈瑛接洽过,就不该会知悉如此重大的隐情——总不能单凭一个陈瑛失踪,就张口说人家王府谋反吧——所以说,袁雄这番说辞自相矛盾。
原因无他,袁雄必是已从其它渠道得知了事关谋反的内情,而且有意向他隐瞒,还在套他的话……
邵良宸面上平静依旧,心弦却紧紧地绷了起来。因之前从未有过厂卫密探吃里扒外的先例,张采与他都没有去想过,这边的密探头目袁雄,竟有可能叛变投敌。如果真是那样,他又该怎么办?
这会儿已然在人家跟前泄露了身份,再要装作若无其事地出去,说不定何时便要被人家屠刀加颈,可若说就此将袁雄杀掉灭口,也要打草惊蛇,被对手轻易怀疑到自己身上,横竖都是身陷险境,又该怎么办才好!
铜壶里的水开了,袁雄冲了杯热茶端给他:“没什么好茶,委屈您将就喝口解解渴。”见他一直凝眉沉思,便试探问道:“您还在想陈瑛的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