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菁觉得简直没有耐心再跟他谈下去,便开始就事论事:“良宸说了,有他去将这边的事报给皇上,无论是杨英他们,还是周昂他们,皇上都必会下手收拾,至于刘瑾,皇上已经开始不喜欢他了,要对付他的人有那么多,根本不需要你谋反,那三派人也都会很快倒台。你又何必做这无谓牺牲?趁着事态还没无可收拾,你收手不成么?”
朱台涟就像听小孩子说了句天真笑话,哂笑揶揄道:“皇上不喜欢刘瑾了,有多不喜欢,你清楚?你男人清楚?刘瑾大权在握,朝中官员与之勾结者十之七八,但凡皇帝没有不喜欢他到了痛下杀手的地步,就不可能根除得了他。我与你说这些,你听得懂吧?”
何菁无言以对,她还有印象,似乎正德皇帝的确与刘瑾感情很深,下旨对刘瑾治罪的时候也曾百般犹豫,最后还是有人拿弑君谋反栽赃,才激得皇帝下了杀刘瑾的决心。若没有安化王府谋反这件大事的冲击,皇帝到底何时才可能处置刘瑾,确实无可估量。
见她答不上来,朱台涟就知道她还真听明白了,真难得一个小丫头还懂这些,他继续道:“再说了,你知道对付刘瑾延迟个一年半载,便要又有多少黎民百姓死于安惟学之流的手下?”
“我不知道!”何菁愈发没心情讲道理了,只好跟他胡搅蛮缠,“我也不想知道。我没你那么大公无私,见到我家人要死了,我没心情去管别人家会死多少人,更不可能有心拿自己家人一条命去换别人的命!他们死不死我都不在乎,我就是不想要你死!”
说到后来,她真有点鼻子发酸了,也提高了声调:“没错,我就是不想要你死!看你自己要去送死,我就是拼了命,也要拦着!”
朱台涟听呆了,她终于说出来了,原先都是他自己猜测,但总会稍待以为她想救的还有父亲,还有嫂子和侄女,甚至连她那些丫鬟都包含在内,如果是那样,她对他这个惹祸的哥哥除了相救之心之外,一定也会有着老大的怨气,就像原来曾表现出的那样,整件事里真心想要救他的心意,怕是连一半都占不到。
听了这话才明白,原来她“就是不想要你死”。
“究竟为什么呢?”他顺着心意问出口来,他只是个哥哥而已,没这个哥哥,她也能过得很好,有什么必要宁可搭上性命也要拦着他?
这人果然是无可救药,何菁真的没话可说了,有心甩下他躲出去,可站起身才想起,这里能住人的就两间屋,钱宁正在那边睡觉,她想躲只能躲到厨房去了。
正这么想着,忽听房门被扣响了几声,钱宁推门而入:“我睡够了,距他们回来还得几个时辰,你再去歇歇吧。”
他去到别屋睡了一觉,刚才醒了过来,已站在门外将兄妹俩的对话听了一阵,觉得是时候自己上阵,帮着添一把柴了。
何菁与他对了一下眼神,看出他似乎另有什么主意,便点点头,起身出去。
换了钱宁来守着,朱台涟就背靠着墙壁枯坐着,不再开言。
钱宁吊儿郎当地坐在椅子上,看了看他,微笑道:“王长子,您想不想知道,我又是为何要掺和这件事?”
朱台涟眼皮都没抬,他为何要掺和?投机呗!一猜便知,而且也根本不值得关心。
“您一定觉得,我也掺和进来,为的只是投机。我也不来分辩,我与您,与二小姐两口子,都是非亲非故,也没多深的交情,掺和进这事儿,自然是有着投机一把的心意。不过,您要说我仅仅为这一个目的,还是冤枉我了。”
眼下这局势的好处,就是朱台涟走不了,说话也没分量,钱宁说什么,他想听也得听,不想听也得听,总不能学小孩子捂耳朵蒙脑袋吧?
钱宁抱起右膝,在咯吱乱响的木椅上调了一下坐姿,“您还不知道吧,我自小无父无母,是个流落街头的小叫花,后来被我干爹收留,才算有了口饱饭吃。再后来,干爹没了,前些年我娶过媳妇,纳过妾,没过两年,她们也全都得病没了。有人说我命硬,我想大概真是,我就是活该一根光杆的命,要不怎么身边一个亲人都留不下来呢?
因为自小就没亲人,我就特别羡慕人家有亲人的。人家那种一大家子人口的,吵架有人帮你吵,打架有人帮你打,那种甭管你有理没理,都情愿护着你的亲人,我做梦都盼着自己也能有那么一两个。”
朱台涟“嗤”地一声冷笑:“你对我说这些没有用,我那些亲人既不会帮我吵架,也不会帮我打架,他们只关心自己如何过得舒坦。这样的亲人你也羡慕的话,就尽管羡慕你的,不必说给我听了。”
“可是您那位二妹妹不是啊。”钱宁慢条斯理说出的一句话,立刻令朱台涟哑口无言。
好像在此之前,他还从没将“二妹妹”跟“家人”、“亲人”这两个词合并到过一起,那后两个词,是专用来统称他所讨厌的那些人的,跟二妹妹没关系。
朱台涟心头隐然震动。真去细想,这些日子自己对菁菁的着意关照,好像早已不再止于对旧日过失的弥补,对她的感情,也不再仅止于愧疚之心。
什么弥补过失、愧疚之心,都只是个基础,是一扇门,让他把这个妹妹很自然地接纳了进来。等到见多了她的正直善良与娇俏可人,他早已不知不觉就把那扇门给忘了。
为何见到她受了郑侧妃的欺负,自己下意识便想冲过去替她出气?为何一听见她在城下嘶声叫喊,就再也狠不下心将妹夫扔下城头?
人非草木,或许“亲情”二字也不是那么飘忽难解。或许世上也能有个人,会帮自己吵架打架,不论有理没理,都要护着自己,也值得自己等同相待。
她方才说的没错,这确实不是银子的事儿。
她那看似愚蠢没道理的执念其实很好索解,倘若将他们两人对调,让他看见她要去为什么事送死,他也会不管那件事有多大的意义,有多值得做,都要拼命拦着她!
有时外人说的话反而更易被听进心里去,钱宁简单的一番话,竟然就叫朱台涟悟了。
“一想到家里有个人在惦记你,不为自己、为了他,你也得平平安安的,这种心思您是不是从没有过?”钱宁慢悠悠地道,“这种为了保你活命,连自己性命都舍得豁出去的亲人,您还想要多少?一辈子能有一个还不够?”
是啊,原来真没想到,这样的亲人,他还真能有一个。朱台涟有些失神,自语般地感叹:“我这傻妹子,其实对谁都一样。纵是毫无血缘,人家待她亲厚着些儿,她也感激涕零,恨不得以命相报。”
“真的呀?”钱宁似乎十分欣喜,还将两手搓了搓,“如此说来,只需我对他们小两口好着些儿,她也定会感激。将来我就认她做个干妹子,也不求她待我能像待你这个亲哥哥一般模样,只需有待你一半的好,我就心满意足了。”
这番话说得坦荡磊落,没有半点龌龊意思流露,可朱台涟还是听着十分刺耳,忍不住呛了一句:“美得你!”
从来只见护着媳妇不许别人惦记的,想不到还有人连妹妹也不许别人分上一份儿,钱宁忍不住掩了口笑个不停。
朱台涟本瞧不上他,一个字都懒得与他多说,可看他这副样子又忍不下去,冷声道:“你少去痴心妄想,什么干妹子?我二妹妹是县主,即使安化王府倒了,她还是东莞侯夫人呢,就凭你,连跟她说句话都不够格。以后少去与她兜搭!”
钱宁懒洋洋地挑眉道:“我看邵侯爷不见得有心管这些。”
朱台涟哑了火儿,他这个当哥哥的再有心管,也快死了。
钱宁似笑非笑地朝他欠了欠身:“王长子,这事儿你不该拦着我呀。你想想,别看现今邵侯爷待二小姐好得没挑儿,谁敢说过个十年八年还能如此?人家是御前红人,到时妻妾成群,左拥右抱,对二小姐爱理不理,还由着其他女人欺负她,二小姐连个娘家人都没有了,谁能替她撑个腰、说句话?不还得指望我这干哥哥吗?”
朱台涟一听他提“干哥哥”三字就觉恶心,却对这套言辞提不出任何反驳。是啊,这边的整个家都要被他毁了,将来丈夫要真变了心,谁能给她撑腰?难不成靠何荣家那个小畜生?即使那小崽子有良心,知恩图报,也奈何不了东莞侯啊。
钱宁语调更多了几分诚恳:“不瞒您说,我是真羡慕你呢。倘若将我换做二小姐,得知自己哥哥要造反,那……我一定有多远躲多远,才不会跑回来搭上自己两口子的性命救你呢!可是,倘若将我换做是你,见到自己有这么个好妹妹关照着,那——叫我为她干点什么,我都情愿!”
为她干点什么,都情愿?
朱台涟一脸淡漠:“你要指望这便能说服的我放弃谋反,那还是小看我了。”
“是啊是啊,那是自然,我哪敢做那指望?”钱宁笑眯眯地说着,心里却明白,王长子怎么说,也是有那么点——动摇了。
第83章 豆渣计划
安化城驿馆公署之内, 周昂、丁广、何锦等一众驻留在此的武将共十二人, 齐聚在周昂所住的套间之中,听邵良宸叙述内情。
邵良宸将事先编好的说辞告知他们:昨晚他带着何菁行至宁县歇脚,忽然遇到一伙不明身份的人扮作盗匪出来劫杀, 他差了一名随行侍卫冲出重围回安化找王长子报讯,自己则带着何菁且战且退, 勉强甩脱对方隐遁起来,等到王长子带了众侍卫过去接应之时, 又与那伙人交手, 虽然最终将对方尽数剿灭,但王长子因救妹心切,一时不慎受了些小伤。(这一句倒是真的, 王长子确实“一时不慎”, 也确实“受了些小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