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段云瑾在出门之前,已经喝了一小盅酒了,不然也不致如此胡话连篇。
去年冬至宴上,高仲甫有意安排他与殷家嫡长女亲近,他却溜之大吉。明明是他自己招来的事情,如此临阵反悔,非但不君子,简直太小人,简直是把堂堂天子阿公的面子并后宫首位的面子一并抹了。于是这一年下来,高仲甫就没给过他好脸色,朝堂之上处处撂他难堪,段云瑾心里有鬼,也始终咽不下一口气,不肯就此示弱。谁料前些日子他那胡姬母亲忽然病了,乃至一病不起,抓着他的手对他喘着粗气道:“我儿,你难道……你难道就当真一点野心……都提不起来?”
他的母亲安婕妤在宫中,论年头已是老资历的人了,却因出身胡族,并不受人待见。当年父皇还只是十六宅中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出外喝酒时遇上了这个胡姬,*过后本也忘了此事,结果胡姬后来找上门来,道自己怀了身子,逼着父皇将她留下。
段云瑾与自己的母亲并不亲近。
当母亲这样问他时,他只想冷笑:阿家啊阿家,你可知是谁断了我的野心?我是胡女的种,我怎有资格登大位?
可他连这样的话也懒得与母亲说,只安抚地拍拍她的手道:“儿臣这样不好么?儿臣每日里都很快活。”
安婕妤定定地看着他,过早衰老的脸庞上只一双月牙儿似的眼睛仍透着年轻时候的灵动。他知晓母亲过去确曾是个美人,容貌比颜德妃或许贤妃只高不低,可父皇自那酒肆中一次乱性过后,竟再也没有临幸过她。
而他自出生起,就从未见过父皇饮酒了。
他估摸着母亲这病是因入秋不慎受了凉,便吩咐下人多安置几个火盆。谁知他吩咐了好几道,每来母亲殿中,依然冷似冰窟。母亲在病床上笑道:“你何必呼喝他们,你转身一走,他们只会变本加厉……也罢,”又咳嗽起来,“下人间鸡毛蒜皮的事情,你们金枝玉叶,横竖不会懂。”
他心头无名火起,转脸便冲母亲吼道:“我怎么金枝玉叶了?我也不过是个孽种!”
安婕妤的脸色刹那间变得极难看。哐啷一声,她将药碗重重放回案上,提着一口气大声道:“你放肆!本宫纵出身低微,却毕竟不是妓馆娼家,你就是你父皇的儿子,是龙种,不是孽种!”
安婕妤大约几十年都没有对自己儿子这样大声说话过。
段云瑾先是惊讶,而后竟似傻了一般,又哭又笑:“那又怎样呢?阿家啊,父皇看不上我的!他废了小五之后,这么多年了,他立过一个太子没有?我看啊,在他心里,恐怕那个傻大兄都比我靠谱——”
“你父皇怎么想,根本不重要。”安婕妤平复着心气,又咳嗽了起来,“当初是谁一力废了五殿下,你莫非忘了?”
段云瑾冷笑,“怎么能忘?还不是高仲甫那个佞人。”
“高仲甫,当时是怎么说的?”安婕妤勉力忍住咳嗽,一字字地回忆出来,“他说,十六宅中尽有金枝玉叶,废此顽童,莫非便无人可为天子了?——二郎,你可记得,你父皇当初,是如何登上大宝的?是高仲甫去了一趟十六宅,在一众少年之中,点了他一下,就将他带进了大明宫。”
段云瑾脸色渐渐地变了,变成一片灰败。
“你如若还有点脑子,”安婕妤疲惫地闭上了眼,“便该知道这世上,得罪圣人并没什么大不了,得罪高仲甫,才是翻不了身。年前李美人那一桩惨事,还不够让你看清楚么?”
***
亏得段云琅换了一身端端正正的紫袍玉带,出来却被段云瑾拐到了一家酒楼——背后的妓馆。
这妓馆的名字,竟然叫“十王楼”。
段云琅看着那牌匾皱起眉头,“这是什么浑人想出来的名字,专来寒碜天家的么?”
谁不知道十六宅过去便由十王宅和百孙院合并而成,谁不知道本朝宗室憋屈得连住所都是一檐儿压着一檐儿的?
十王楼的老鸨见二人穿戴与众不同,颇有眼色地迎上前道:“殷郎君已然点了座了,二位殿下随奴家来便是。”一边走,一边又道,“殿下莫皱眉头,咱们这十王楼啊,只是因为有十个姓王的大才子都来过此地,王羲之、王献之、王戎、王勃、王维、王昌龄……”
段云琅嘿嘿冷笑两声。那老鸨大约终于觉得编不下去,闭了嘴。
二人走入楼中,立时便有衣香鬓影缠将上来,一个个都似无骨的妖精往男人身上攀。段云琅防不胜防,对段云瑾道:“你这回压根不是找我喝酒的吧?”
段云瑾竟表现得十分正人君子,没有立刻就左拥右抱,“我不是说了么,妓筵勉力为君铺……”
“放屁。”段云琅暗骂,“那个殷郎君是谁?怎么挑了这么个地方见面,还非得我陪上?”
说话间,两人已随鸨母走到了一间雅阁之外。隔着影影绰绰的门帘,段云琅已见里面坐着一个沉沉的人影。段云瑾在他耳边小声道:“三个人见面才方便,这回二兄承你情了,记账上,记账上。”
说着,他伸手撩开了水红的柔纱。
雅阁之中,陈设简净,花香清淡,却只得一几一席,处处透着妓馆才有的暧昧。
那人身形端正地坐在席上,此刻,抬头望了两人一眼。
***
虽然只有一张席子,段云琅也不想与一个陌生人同席而坐。他拉了拉二兄的袖子,吩咐外面人在几案对面再铺上一张。
如此,仿佛成两相对峙之局。
段云瑾似乎很不好意思,段云琅作为彻头彻尾的局外人,反而颇得自在地往席上半卧下去,斜眼打量对面那人。
皂罗折上巾,窄袖缺骻袍,冷青的颜色,衬出雪白的肌肤。这一身男装倒是英姿飒爽,可惜那人是个货真价实的女人。
段云瑾将自己特藏的好酒斟入自己特藏的一对玛瑙兽首杯,对付段云琅,就给了一只普通的八棱杯,一边挤眉弄眼道:“兄弟将就些。”
然而那女子却将斟好的酒往外一推,“我不饮酒。”
段云瑾尴尬地笑笑,“殷——殷郎君就给小王两分薄面……”
女子扫他一眼,轻轻一笑,“我肯答应你的邀约,已是给了你十分薄面。这多出的两分,我却没有。”
段云琅突然懒懒散散动了口:“这位便是殷少监府上的小娘子吧?”
对方正是殷画,看他一眼,微微讶异,“你如何猜出……”
“我如何猜出你是女的?”段云琅点点她的身上,“女儿香气是藏不住的。”
殷画一听,明明自己浑身衣物严实,也觉仿佛是被他扒开了看一般,简直羞恼至极,脸色通红地啐他一声:“登徒子!”
段云瑾连忙过来打圆场:“五弟你莫闹,我是真心实意去殷家求亲了,殷娘子好不容易才给了我这个机会……”
段云琅看他半晌,轻轻嗯哼一声,转过脸去。这便是“你们爱怎样便怎样”的意思了。
段云瑾绞尽脑汁与殷画找话聊。段云瑾才学虽非一流,却也不下中人,一时间妙语连珠,几乎连段云琅都惊呆了,偏那殷画却始终半搭不理。而后来了一班歌管,在帘外吹奏起清雅幽咽的调子来,殷画便似乎听入了神,连段云瑾说了什么都不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