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药方?”段云琅淡淡地道。
“方才那先生说了,给您开了药方。”刘垂文睁大了眼。
“哦,”段云琅头也未抬,“我烧了。”
“什么?!”
“我不能让旁人知道此事,我不能去抓药。”段云琅的神色一派自然,“他们都盯着我呢。”
刘垂文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段云琅又道:“圣人管我要东西了,你帮个忙,将这些,”他从那厚厚一摞纸里抽出了三四张来,“交给……”他想了想,“交给周镜吧,不要通过你阿耶。”
刘垂文接过来,那三四张都是地契,看不出什么门道。他挠了挠头,眼睛盯着书案上那一堆,“您这里不是还有很多么……”
段云琅轻轻笑了一声,“我怎么也不可能全交啊。”眸光潋滟斜飞,“父皇想让我当他的马前卒,我却还不想被马蹄子踩死呢。”
刘垂文讷讷地应了一声,转身欲去,却又讷讷地转了回来,“您的腿……”
“啊呀,”段云琅不耐烦地拧了拧眉,“没什么要紧的,倒是你,快去快回,我还有事吩咐你。”
***
段云琅说要吩咐刘垂文的事,是让他去查查清楚殷家人的关系。
殷止敬是敬宗末年的殿试状元,一朝金榜题名,官拜秘书少监,当时谁都以为他一定会平步青云了,哪料到他竟然就在这个位置上一直坐到了今日。这样一个混沌人物,若不是他有一个好妻族做靠山,众臣僚当面都不会给他什么好脸色。
殷止敬与夫人许氏生有二子一女,长子殷衡、幼子殷矩,和女儿殷画。殷染的母亲是妾室,入府在许氏之前,但被正房压制着,始终不甚得宠,到至正十四年,听闻是得急病死了……
“至正十四年?”段云琅突然打断了刘垂文的话。
“是……至正十四年,秋天。”
段云琅双臂枕在脑后,躺倒席上,漫漫然望着天花板上的平棋。
至正十四年的秋天,她忽然不再出现。
他仍旧每日里往秘书省跑,可他再也没有见到那杏红衫子的背影,窗外的柳树枯了,天空被分割成一片一片楚楚可怜的灰色,他至今想起,仿佛仍能感觉到那院落里的寒冷。
她已经同他解释过几次,道她匆忙守丧,后来也没再去过秘书省。可他总觉得还有些地方不对劲。
即算是要守丧,也不至于不辞而别吧?而况她的母亲还很年轻——据她说是“得急病”死的,这是不是太突然了些?
他闭了闭眼,只觉眼睛干涩得发痛。他们之间,究竟有多少错误不曾明言,有多少遗憾仍待询问?
“那个殷衡,”他慢慢发问,“如今在户部?”
“是,如今任户部员外郎。”刘垂文道,“说起这个殷衡,还有点微妙……他娶的是张适的女儿。”
张适?
这个名字已太久不曾听见过了,猛一入耳,却是先扎出一点不明所以的疼痛来。而后段云琅才想起这疼痛是出于何故——这个张适,正是至正十四年上的宰相。
至正十四年,上书奏言废太子的,领头的便是中书门下同平章政事张适、翟让,而神策中尉高仲甫、孙元继,实际都是跟在后头联名罢了。
那时候段云琅心头恨极,恨不得将这些信口雌黄的人统统消灭干净,却毕竟年纪太小,并未懂得这庙堂权谋该怎么玩,也没有看清楚高仲甫才是真正举足轻重、操纵全局的人。到至正十七年,刘嗣贞才找到由头,将张适贬去了户部;但张适盘踞中书多年,也不是一时可以撼动,据说他如今在京城里广置宅院,清闲下来,反倒是享福了。
“那会子张适还没下调,这殷衡与张家的亲事,是昭信君一手操办的。”刘垂文想了想,又道,“奴婢觉着,他们家里管事的不是殷少监,而是昭信君。”
段云琅揉了揉太阳穴,只觉殷家这一笔烂账之烂,比起他段家都不遑多让。那个女人,那么古怪而孤清的性子,怕就是这样养成的吧?
不想还好,这一想她,只觉席榻冰凉,全身都不自在。窗外还飘着细碎的雪,结着冰凌的树枝探进窗子里来,在书案上抖落一片冰渣子。段云琅将长袖覆在面上,掰着指头数自己的头发丝儿。
“去,不去,去,不去,去……”他认命地叹口气,“还是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的字数好像又突破天际了_(:3ゝ∠)_
☆、第80章
第80章——无家(二)
过年的几日,宫里不仅忙过年,还得忙陈留王的冠礼。》し但在掖庭宫的女人们眼中,天潢贵胄列国抗礼,也都比不过亲人的探视。
正月初五,小芸一大早就梳洗打扮好了,坐在院子里巴巴儿地等着内侍省的公公来传唤。绫儿口中说着不在意,却总是忍不住遮遮掩掩地朝门外望。殷染倒是无牵无挂惯了,她一直清楚自己是没有亲人的。
这一日小雪飘飏,院落里安静下来,能听见冰雪压着枯枝的疼痛声响。鹦鹉冻得缩成一团,叫也不叫一声,眼巴巴地看着站在门边的主人,只盼她何时回过神来能将门关上。
殷染倚着门扉望着院落外头一片忙碌景象,嘴角懒散勾起。
她想起了自己的那个家。
从她记事时起,她就住在殷宅的西头,与嫡兄嫡姊们不在一处,与她的母亲也不在一处。在她的记忆里,父亲是可有可无的,母亲是有不如无的,父亲至少是易于了解的,母亲则根本是莫名其妙的……
她听闻,自己很小的时候,是与母亲同住的。可母亲却时常打她,那时候还是个婴儿的自己完全无力反抗,到了有一回被父亲撞见了,母亲扯了床帘拧成一股细绳,把她小小的身躯卡在枕头和床褥的缝隙间,硬生生地要勒死她……
父亲被吓坏了,连忙叫人来将孩子抱走,吩咐从此单辟一间屋子给殷染住。
而母亲,精疲力竭之后,双眼仍旧清醒而冷定——她心里是明白的,她并没有如外界传言的那样得了失心疯或狂悖不堪,她心里很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她冷笑着,尖尖的下巴抬起,冷艳的脸庞上一双无情的眼睛斜睨着面前这个畏缩的男人:“你明知我绝不让你好过。”
“花楹……”父亲抿了抿干燥的唇,眼睛里有些光,全被压抑住了,翻搅不息,“花楹你何必如此?那不仅是我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
“谁要你的孩子?!”母亲突然尖叫出声,拿过床上的镇子便往他身上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