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话。”钟北里立刻道,拿热毛巾按住了她的咽喉。
鹊儿便不再动了,安顺地伏贴在他的怀里。钟北里又仔细抆拭她的脸,温热的巾帕按在她的眼睑……他没有发现自己的手在轻微地颤抖。
他移开了手,便对上了她的眼神。
她那么聪明,可是在这最后一刻,她什么也没有做。
只是那渐渐清明起来的眼神,从鲜血里、从死亡里,从十余年的黑暗宫闱里,安静地望了过来。
她那么聪明,她在这人吃人的地方周旋了这么多年,可是在这最后一刻,她手中握着最大的筹码,她却没有用来要挟他。
她没有怨怪他:你答应了带我出宫,可你没有做到。
她没有责备他:我欢喜你,我帮你做了许多事,可你却不给我回应。
她只是看着他,一双眼睛清澈透亮,再不似一个在宫里沾了遍身腌臜的下人,反而像是春日里柳树下,温柔望着自己情人的少女。
钟北里连手足都不知如何安措,在这一刻,他只觉抱着她的自己很卑劣,无能为力地卑劣。
他想说话,却屡次开不了口。
我……我从未曾欢喜过你,我从未曾像你待我一样地待你。
你……你当真不恨我?
其实并没有很久,但钟北里却觉得全身都已在寒冷中麻木了。
终于,殷染低低道了一声:“放下她吧,我来。”
仿佛被人从睡梦中唤醒,钟北里初时还没有反应,然后,却在一瞬之间,发觉怀中的躯体已经失却了温度。
少女的呼吸已停了。
***
殷染给严鹊儿抆净了身子、换了一身素洁衣裳,又特意将她咽喉上的伤口掩住了。忙完这些,她才走到屋门前去,钟北里正坐在门槛上,手中提着一坛不知从何处翻出来的老黄酒。
她在他身边坐下,抬起头。
今晚没有月亮,天边是惨淡堆积的层云,云下是黑黢黢的宫殿,巍峨迤逦到无穷远的地方。院中的夹竹桃已将落了,树下散着过早凋零的花瓣,夜色里看不出乱红,只听见风将落花坠叶簌簌吹动的声音。
“是谁干的?”
过了很久,殷染才发问。
钟北里摇了摇头,举起酒坛子对着嘴喝下一大口,才哐啷放下,道:“她这几日都有些古怪,太皇太后没了,她有些心事,不肯同我说。”
殷染顿了顿,“她今日去了哪里,这是可以查出来的。太皇太后的死,五——五殿下也在查,总归有些蹊跷。天理昭昭,该是谁的罪就是谁的罪,谁都逃不过。”
钟北里一手撑着头,转头看向她。兴许是死亡的冲击太过猛烈,过去面对着这个女人时心中总会腾涌的欲念与痛苦,此刻全都淡了,而化作一片朦胧的血色。
他知道这就是严鹊儿最聪明的地方了。
她一句话也不必说,就已让他永远记住了她,永远记住了自己还欠她一个承诺,一个再也不可能履行的承诺。
昏沉的夜色下,殷染的一双眸子幽沉似海,不知想到了什么,声音也低了下去:“我过去还怀疑过鹊儿……她六岁入宫先去了少阳院,却与我说她一早就伺候着太皇太后……现在我才明白,她是太谨慎了。”
太谨慎的人,往往连朋友都难找,更何况爱人呢?
在宫里呆了十多年的严鹊儿,晦暗地活着,又晦暗地死了。谁会在乎她眼中曾经有过怎样的光亮,她心中曾经有过哪一个人?
钟北里将一整坛酒都喝完了,才站起来,径自回屋里将鹊儿的尸体抱起来。殷染站在门边看着他动作,问:“你要带她去哪里?”
“带她回家。”他道,“我答允了她的。再不走,天就要亮了。”
☆、第112章
第112章——缘法(一)
钟北里那一夜抱着鹊儿尸体离开之后,便没有再回来过。《 殷染去兴庆宫打听了一下,郭炽说钟北里已挂职离宫了。
不知他是不是把鹊儿带回了家?可殷染自己却也不知道鹊儿的家究竟在哪里。
殷染每每念及鹊儿咽喉上那一道血口子,总是心中发痛,想去查,却无从下手。只是在大明宫建福门的名籍上偷看到了鹊儿的名字,猜想鹊儿那一日是去了大明宫,再来到掖庭宫的,可她为什么要去大明宫?她又是在何处遇害?
一团乱麻之中,殷染又不可避免地想到了段五郎。
如果有他在,一切会不会好很多?
颠来倒去地,她又开始做噩梦了。
压抑的宫墙内,深夜里总能闻见女子幽幽的哭声。像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她的喉咙,那哭声断断续续,令人窒闷。她忍不住想逃离,身周却蔓生出一片浓雾,她拨不开,只能拔足在浓雾中狂奔……她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那悲哀到极处的哭声始终萦绕在她耳畔……
“你今日读了什么书?”
一个脆生生的孩童声音响起,似极陌生、又似极熟悉。她不禁怔住,抬眼望去,却在那缭乱人眼的浓雾之中,看见了一扇小窗。
仿佛是悬浮在时空之中的一扇小窗,窗边还垂下柔软的柳条,在此之外,仍是浓雾。
窗内的红影似有若无,隔着柳绵的,是一个身量还不到窗台高的小孩。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窗内的人已答话:“《春秋》,你读过么?”
小孩似乎被难住了,半晌才吞吞吐吐地道:“没读过,你给我讲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