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明明应该高兴的,不安的情绪却几乎要淹没了殷染的心,令她不能呼吸。她转过头去,茫然地看着卷起一角的车帘之外,中秋的圆月光辉灿烂,将阴冷黑暗的人间幻化作一片雪白世界,流霜飞舞,隔着丛丛秋草能听见脉脉的流水声,在渐渐寒冷起来的空气中呜咽着远去。
没有人的御花园,好像比寻常的颓垣断壁更令人难过一些。
马车终于停下,钟北里一跃下车,打开车门,将殷染接了出来。她今日衣饰繁复华丽,下车的时候只顾着低头与自己的衣角纠结,却不料横空里听见一个清疏带笑的声音:“好姐姐,你今日穿的这样好看。”
她全身都僵住了。
不过是一个刹那,那清渺的月光却仿佛已流遍她全身,温柔的,妥帖的,无孔不入的,令她羞臊,也令她兴奋,令她□□,也令她痛苦。所有的等待,这八个月以来,所有的看起来那么绝望、那么没有边际的等待,在这一个刹那全都得到了报偿,她盯着那绞缠在车辕上的衣角,心想,这是值得的,他还在这里,她还有那么多话要同他说,还有那么多风景要同他看——她终于将他等回来了。
段云琅一直没有上前来。钟北里俯下身给她解开了衣角,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便同刘垂文一起退下了。殷染转过身,便看见了他——
方才还在炽热奔流的血液,这一刻却好像全部缩回了冰层底下,寸寸冻结。
段云琅却还在笑。
他坐在百草庭的院门口,藤萝在他的身后爬满了整面墙,月光筛动着它们的声影。他的头发似乎是重新梳过,露出年轻的额头,和一双顾盼风流的桃花眼。身上披了一件干净的长衫,内里却是血污的甲衣,一把入鞘的剑放在他的腿上,而他的腿——
她往前走了几步,没有看他的眼睛,而是在打量他坐着的那把轮椅。
他的手闲适地搁在扶手上,鲜血汇成一股一股地从那苍白的指尖滴落下来。
血的腥气弥漫上来包围了殷染,如一道绳索缠绕住她的颈脖,收紧了,她渐渐地不能呼吸……
他却伸出手来一把将她拉入自己怀中,少年薄凉的嘴唇径自寻上了她的唇。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不管了,我终于把段五给弄回来了……明天早点来,审核的规律我真摸不清……
☆、第166章
第166章——膏肓之疾
这轮椅实在有些窄了,殷染不由得坐在了段云琅的腿上,反身抱住了他。。她喜欢这样的姿势,他也喜欢,好像她是高高在上的,而他只是她的卑微的臣仆。可是这吻却太短暂,俄而,是他推开了她。
他轻声开口,仿佛还有些不好意思,“推我进去。”
她突然意识过来自己一定压着他的腿了,几乎是立刻从他身上弹了起来。他却笑了,笑声低沉,在胸腔里轻微地震动,那是一种特属于成熟男人的、诱人**的笑。殷染绕到他身后去推着轮椅,辚辚的轮声轧过百草庭中的一地秋霜,又惊起花草深处的虫鸣。过门槛时,段云琅扶着门框站在一旁,殷染将轮椅抱了起来,段云琅看着她动作,肩膀不住耸动,她知道他在闷闷地笑,只是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
待她关上了门,正要去堂上取灯火,却被那男人一下子压在了门上——
这真是男人了啊,野兽的四肢舒展开了,再不是年幼时毛茸茸小狗一般的模样,而分明长成了一头狼,扑在她身上,啃噬,啮咬,无恶不作。她仰起头,露出一段纤白的颈子,他一口咬下去,她便发出断断续续的残喘,像是献祭的羔羊最后的呻-吟。
衣衫一节一节飞快地剥落下来,只有发上的玉钗还在晃荡不休。段云琅的身子忽然一晃,而后一阵天旋地转,两人已经躺在了地上。
他压着她,动弹不得,一边大口地喘着气,亮得发烫的眸子死死地注视着她,好像一定要在她脸上看见什么了不得的痕迹。她的胸脯轻微地起伏,呼吸却不似他那般紊乱,沉默地与他对视——无论如何,她总是比他更冷静一些。
他一手撑在她身侧的地上,另一只手缓缓地伸出来,抚上了她的脸颊。
月华流入窗纱,光影朦胧而温柔。她闻见了他指尖上的血腥味,感觉到鲜血混溶进了她脸上的脂粉,但她没有说话。他却只是碰了一下,就缩回了手指。
她抬起眼,看见他怀着忐忑的表情:“我……我还有些脏,我先去洗洗。”说着便将手一撑要站起来,却又突然摔跌在地,殷染慢慢地坐起身来,没有去搀扶他。
她不会搀扶他,她只会沉默地陪伴。
他龇牙咧嘴了一会儿,又冲她一笑:“你到得早了些,我原没料到这样早……不然我肯定洗得干干净净,一点味儿也让你闻不出。”
她不说话,而他又看不见她的表情,只听见她在房内走动着——这就让他更加惴惴不安了。吃力地撑起身子坐起来,他的话音滞涩:“阿染,我听闻你……我听闻小七……这是不是真的?”
“哗”地一声轻响,满室倏然亮堂起来,殷染手中执着一只金莲花烛台,烛火在她清艳的脸庞边安静燃烧,将那双眼睛映得漆黑无底。
段云琅不得不抬手,稍稍遮住这实在有些太过耀眼的光芒。
她好像全没听见他的问话,自将烛台放在他身侧的矮几上,自己蹲下来,抓过他的手,将他的袖子往手臂上捋,便瞧见被鲜血浸透的层层纱布。她眼睛都没眨一下,轻声地道:“怎么弄的?”
“忘了。”他淡淡道,笑容亦敛去,目光望向别处。
她静了半晌,也不再问,将他的衣袖理好,便道:“你这番回来,是做好万全准备了?外头还在给你办接风宴,你知不知道?”
段云琅冷淡道:“我今晚不想说这些。”
“好。”殷染竟也不再多说,却道,“那你去洗洗吧。”
段云琅倏地转回头来,那一瞬间,他那眸底的神色仿佛被刺伤了,有些委屈,却又发不出声音。殷染站起身来,理好自己的衣衫,烛光之下,着意修饰的容颜灵幻如仙子,如一个他不能触及的美梦。她安静地凝视着他,“要我帮你么?”
段云琅没有回答,而是径自推动轮椅去了后边的浴房。
她听见那边传来乒乒乓乓的杂乱声响,像是他滑倒了,而后是汩汩的倒水声,钝重的移动物件之声,伴随着更多几次摔倒声……她紧紧闭了眼,他的每一次摔倒,在她耳中都不啻天崩地坼,可她却不能去搀扶。
他憎恶被搀扶。
她的少年,同她一模一样,有着这世上最贵重、最无用的尊严。
他们都靠这尊严活着。
***
浴房中水雾蒸腾,混着澡豆和皂角的清气,依稀还有女人身上那似有若无的香味。段云琅闭了眼,哗哗的水声就变成了兵戈与血肉的厮杀之声,战场上流云飞卷,远方的山沉默而威严……
他的马被敌人切断了双腿。那一刻,仿佛自己的双腿也被切断一般,他从马上摔落下来,只凭一把长剑在夹击中狼狈地拼杀,直到己方的人找到了他……
伤痕并不多,但那种瘫倒在地的无能为力的痛苦,他一辈子,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他将自己的脸埋进了水里,仿佛这逼人窒息的热水就能洗净他的一切肮脏,并将他带离那种毫无尊严的下场。随即他听见了晃动的水声,然后一双温柔的手轻轻地捧起了他的脸。
他闭着眼,亲密的吻便落在他颤抖的眼睫上,而后一路向下,吻过他的鼻梁,他的唇,他的颈项,他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