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2 / 2)

她呆望着虚空,只觉得自己脑内纷纷塞着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来。过了半晌,她才听见自己声音细微地问道:“你……你可是,去了?”

“阿姐何须说得如此客气,”刘颉苦笑,“我确实已是个死人了……只我死前,却仍未得到阿姐宽恕,见上阿姐一面,便只好含恨而终……许是苍天有感,才把我送回到这里,让我重新见见阿姐……”

他目光中充满了孺慕和眷恋,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似是极大的愧疚,又似是对自己极深的憎恶,勾得刘颐心中一痛,也不由自主地落下泪来:“阿颉只觉得自己还在梦中一般……竟能得到阿姐怜惜。阿姐如今还是青春有活力的模样,阿颉却已成了孤魂野鬼,只能附身在过去的自己身上,贪慕着在阿姐身边的时光……”

他,的的确确地是自己阿弟……

刘颐惊骇得动也动弹不得,却仍然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个事实。就算是认不得阿父,她也不会认不出自己一手带大的弟|弟的。可是如今情态,又是怎般?什么死人,什么孤魂野鬼,什么四十余年未相见……难道说,他竟是从四十多年以后,死回来的么?

怎会如此呢?刘颐思绪纷乱,喃喃问道:“你寿数几何?”

“阿姐且放心,阿颉活了整整七十岁哩。”刘颉笑着将小脸贴在她的手上,如眷恋般轻轻摩挲着,“阿颉寿命可长得很……可是阿姐比阿颉更加长寿。阿姐似乎打定了主意,怎么也不肯让阿颉再见一面,所以才身体硬朗地活着,任凭阿颉如何死乞白赖,也不肯松口……”

“我……怎么会不见你?”

“阿姐要嫁人,当然会不见我。”刘颉说着,眸中泛起一丝戾气,“阿姐要离开了,嫁到别人家去,成为别人的妻子……生儿育女,颐养天年。哈!”他嘲讽般地一笑,凄苦道,“是阿姐不要我了,我又怎么知道阿姐的心思?”

“我……怎么会不要你?”刘颐只觉得心中茫茫然,身体和灵魂仿佛分开了一般,只是喃喃道,“你是我阿弟,我又怎么会不见你……”

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怎么会……怎么会不见自己的阿弟呢!?

刘颉忽而笑了起来,低声道:“阿姐自是会见阿弟的……倒是我魔障了。可是阿姐,”他抬起头来,期冀地望着刘颐,“在这世间的时日,我恐怕不会超过三天时光。待到明夜子时,许是就烟消云散,再也见不到阿姐了……阿姐可否答应我,无论我曾经犯过什么罪孽,阿姐都原谅我?”

刘颐心中又泛起了狐疑,只是点头:“好……可是你走了,阿弟……”她又顿住口。

刘颉却像是明白她的所思所想,伤感道:“他自然会回来陪着阿姐的。只是有一点,他恐怕会不知道这三天间发生了什么,届时恐怕还要阿姐去圆上一二才是。”

刘颐思绪纷乱,往日伶俐的应对此刻全消失不见。她不知所措地道:“如此……便好。可是你我之间……”

“便如往日一般相处就是。”

“可是……阿父那里……”

“阿父又怎么看得出来?”刘颉面上微笑,眸光却十分冰冷,“阿父他,可是从来都不在乎我们姐弟的……”

刘颐惊疑,正想多问两句,却被刘颉一根手指抵上嘴唇:“阿姐不必再多问了,这是未来事,是天机,若是知道太多,于阿姐而言,恐怕并非好事。”

顿了顿,他又道:“日后发生什么,都还是日后的事。如今尚未发生,我也不好对阿姐说些什么。只是阿姐知道,无论如何,我都是阿姐的阿弟,这就够了。”

如果刘颐未曾发觉他的身份,或许这三天还可以一如往常地过去,可是刘颉一通没头没脑的话说下来,透露的信息太多,却偏偏又不肯解释……刘颐捂住额头,脸色苍白。

她很想问一问刘颉究竟是怎么了,可是刘颉却三缄其口,怎么也不肯多说……他要她如往日一般对待他,可是她又怎么能放得下心来?

恍恍惚惚地用完一餐,刘颉便叫了巧嘴进来,唤宫人前来收拾。他却是熟门熟路地将刘颐带到书房之中,笑道:“这是我与阿姐常坐的地方。”

而后又从架上取下一本书来,笑道:“往年阿姐最爱拿这本书敲我头,却也不怕这么厚的书敲傻了我。”

下午时带着她在庭间漫步,指着一棵青松低声道:“那时与阿姐争吵,我一气之下就上了树,划坏了龙袍。阿姐气得险些没给我一巴掌,却又舍不得打我,在下面唤我下来……”

一桩桩、一件件,仿佛这玉藻宫中每一件景物,他指着都能说出一段故事来。白日里便是带着她,只在这玉藻宫中转悠,晚上却又仿佛变成了天真孩童,只拉着阿姐的衣襟不放手……

偏偏刘盼像是忘了自己的一双儿女般,除了青杳偶尔来看,这两日间竟是没有任何人打扰姐弟俩的相处。刘颉兴致勃勃地带着她逛遍这处不大的宫室,她却如同梦游一般,浑浑噩噩,不知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

而三天一过,交子夜时,刘颐忽然从梦中惊醒,于皎白月光中清楚地望见了阿弟的眼睛。

刘颉微笑且叹,目光中充满留恋:“阿姐,我就要走了……”

刘颐不由自主地坐起身来,心中莫名酸涩:“你……要走了?”

这个来自几十年后的阿弟与她仅仅相伴三天,却让她感觉到莫名的眷恋不舍……哪怕他实际已经大了她几十岁,刘颐只要一想到他会魂飞魄散,就会感到心中哀恸。

怎么就……这样呢……

“阿姐不知道,在马车里一睁眼望见阿姐时,我心中有多欢喜。”刘颉窝在她的怀中,小小的手臂缠着她的脖颈,轻声道,“阿姐终于肯见我了,苍天待我不薄……我这一生,哪怕魂飞魄散,也算是了无遗憾了。”

他抬起脸来,对着刘颐露出最后一个微笑:“阿姐……我好舍不得你。”

敲钟人长声道:“三更半夜,小心火烛——”

刘颐紧紧抱着阿弟,莫名潸然泪下。

☆、第二十七章

来自六十五年以后的阿弟仿佛一场幻梦,梦醒了,也就了无痕迹了。

刘颐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皇城晨钟响了许久,她才悠悠醒转过来。醒来却也没回神,只是怔怔地望着锦罗织绣的帐幔,半晌手臂被人一碰,意识才从一片浑噩中脱了出来。

她向着臂间看去,在她怀中睡得香甜的正是阿弟刘颉。五岁的孩童身量未有多高,刘颉皮肤白,又有着一副好相貌,往日自不必说,如今身着绫罗绸缎,窝在她的怀中,却仿佛玉雪堆成的人儿一般,端地可爱。

刘颐却又怔怔凝视他半晌,分不清自己如今是在梦里还是梦外。直到刘颉不舒服地动了动身子,一边揉眼一边打了个哈欠,慢慢睁开了那双懵懂纯澈的双目,她才忽而放下心来,只疑心自己此前是在做梦。

“阿姐。”刘颉看见她,便糯糯叫道,神色却还迷茫着。刘颐摸|摸|他的额头,笑问道:“昨晚睡得可还好?”

刘颉点点头,又摇摇头,困惑道:“我怎么感觉头昏昏沉沉的……”他目光在帐内逡巡片刻,又定在刘颐脸上,讶然道:“阿姐,这是哪儿?”

刘颐顿时心里一跳。而巧嘴听见这边声音,早殷勤捧着水盆进来,撩|开帐子预备服侍了,恰恰听见这一句,便笑道:“皇子这是睡迷瞪了呢,自己睡了两夜的床榻也认不得了?可别也一发忘了奴婢,那奴婢可真该哭了呢!”

她本是大胆调笑,却对上刘颉一双迷茫眼神:“你又是谁?”

巧嘴立时呆了。刘颐怔了一刹,便立即回过神来,笑道:“可见是真的睡晕了,连你自个儿的贴身大宫女都认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