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提起活埋坑杀的时候,神色一如在讲今日膳食的菜色,仍是笑盈盈的,丝毫不见惧色。刘颐不禁打量着她,不明白她这究竟是丝毫不明白坑杀的意思,还是在宫中见血见得多了,才对人命这般漠然了呢……
不过就是她,对叛军的怜悯也不过是升起片刻,便就烟消云散了。是吴川王的雄心壮志,绝掉了这些兵卒将士的后路。若他们对吴川王没有这般的忠诚,或许朝廷还能想想办法安置……可是如今,卧榻之旁,又怎能容得下这些异数呢?
她正想着的时候,春华又笑着说道:“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要坑杀了的。这其中也有一些毫不知情的平民百姓,是被征调来管辎重、后勤之类的,足足几千人,凡是在户籍上找得出名字的,都被放了回去。奴婢还打听到了一则消息,说是当日吴川王并非战死,而是被一位看不惯的义士混进营中做了伙夫,伺机将头给割下来的。说起来,那位义士竟还是开国元勋之后,赐过国姓的人家,只是后来败落了……”
刘颐听得有趣,不禁问道:“这你也能打听得到?是什么人?”
春华现出骄傲神色,凑趣道:“奴婢别的不行,就只有这双招子还算灵敏,可谓是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呢!——却是听说,家里有位长辈系出宗室,按辈分算也攀得上天家外甥,名字是唤作刘如意的。”
☆、第五十章
汉□□家原系平民,以他自己所言,正是“草根”出身。自幼便晓得偷奸耍滑,从胭脂铺里摸走官太太头上的钗子,拿回家里给阿母再醮做嫁资,长大后更是擅长偷鸡摸狗,镇日里同一帮痞子厮混。什么挖绝户坟、踢寡妇门,做起来可谓是轻车熟路,与一帮弟兄横行乡里,除了对阿母十分孝顺以外,人人提他竟都说不出个“好”字来。
如此厮混到二十来岁,也没个好人家的儿女愿嫁给他。阿母只说老刘家就剩下他一人,催着他娶妻生子,他却推脱说时机不对,磨磨蹭蹭地不肯就范,最后逼急了,竟将原本有过首尾的一名寡妇的女儿领回了家,言辞凿凿地说那便是自己的亲女,若要子嗣,只命她守灶就够了,自己用不着结亲。荒唐之名传遍了十里八乡,人人都拿他当作个笑话讲。
谁知有朝一日天地改换,秦始皇身死在巡游途中,秦二世刚刚上|位便做出了许多糊涂行径,毫无乃父风范。天底下由此掀起了壮阔波澜,非但刑徒尽揭竿,六国旧部也纷纷起义,天下动荡。
便是在这种风雨飘摇的时候,一向游手好闲的刘向竟默不作声地整顿了自己的一群手下,带着那群混子离开了家乡,不知去向。数年后人们再听说他的名字时,他已成了楚怀王手下,与那武信君项羽齐名的一员大将了。
武信君十分欣赏□□,和他着实是称兄道弟了一段时间。然而两人手下谋臣却十分不合,总是趁机挑拨两人关系、将对方说成是己方的生死大敌。武信君本不欲听信,谁知在他要杀掉做幌子的怀王时,□□竟十分反对,两人因此失和。
武信君为人勇猛,手下又多精兵良卒,贸然与他对上并非智计。然则□□夷然不惧,只凭着自己喜好做事。恰在这时,一名新的敌手撞进了武信君严重,代替刘向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正是那从泗水县出身、抢在项羽之前进了函谷关,占了中川郡的沛公刘季。
武信君被这一意外气得肝疼。怀王原下诏过,“谁先入中川,谁便是中川王”,武信君虽与刘向敌对,可是若说这乱世中能令他认同的枭雄,也唯有刘向一个罢了。这中川王的名号,要么便是他担着,要么便是给刘向来做,怎么竟落到了一个仅有着好名声、家世资历还不如刘向的地痞流氓手中?而刚好刘向也得知了此事,便派信使密会武信君。他自起兵始便对刘邦怀着敌意,很是抢了对方手下的几位人才,如今双方正是一拍即合,齐心协力,将这还未来得及酿成火候的中川王湮灭在了历史的尘埃中。
待到天下初平,双方的矛盾却又变得一触即发了。武信君执意要杀怀王,与刘向决裂。两人在吴川、中川一带打了近十年,□□才以一计“四面楚歌”引得楚军失去战役,进而亲自率人追击项羽,直至吴华江前。
□□劝武信君归降,武信君却朗声笑道:“我自为霸王,焉能对一竖子垂首!”遂一拍马头,饮剑而死。他那匹乌骓马瞧见主人死了,十分悲伤,竟长嘶一声,背着主人跳进吴华江里,至此成就了一段传说。
□□垂泪,伤心了数日,才在群臣劝说下登基为帝,国号立汉。后来又因听说了项羽与其姬妾虞氏的生离死别,感念之下,做出了道“霸王别姬”的千古名菜来。
□□身上的传奇故事,足以史官奋笔三天三夜、说书人说掉一缸茶水也讲述不完。他开创的惊人伟业、提出的官僚体系、留下的教育方针,等等等等,皆是能流芳千古的事迹。然而任凭他再如何伟大,有一件事却是无论如何也弥补不了的——他老刘家,切切实实地是出身“草根”,并且还是草得不能再草的“草根”。
因为草根的出身,哪怕□□本人再雄才伟略,许多事情也是无法面面俱到的。□□本人是一脉单传,本身无甚牵挂,可是偏偏老娘改了嫁,这继父的家人、同母异父的弟妹以及老娘本身,才是最值得头疼的。偏巧他继父也是乖觉,言说承受不住天子的福气,便触柱死了。他阿母因着连生几个孩子,总是病歪歪的,没几年也撒手去了,临去前只恳求□□,看着那毕竟是血脉相连的亲人份上,赐了几人国姓。这几位所留下的后代,并着□□本人庞大后宫所诞下的数十位子嗣,变成了刘氏宗族绵延的开端。
为保持宗族的“活力”,□□下令除封邑外,藩王诸侯不可拥有丝毫俸禄。而他又为彰显宗族的“尊贵”,定下了“推恩令”,要求诸侯藩王尽量分摊领地,除承嗣者外,其余须降等封爵。这样绵延了百多年,除了如吴川王这般食一郡俸禄、却不能插手郡中事务的藩王外,余下的便都是如同刘盼一般,空有爵位降等相传、最后却连饭都吃不起了的宗室了。
——更有甚者,便如那在吴川一役中立了功的刘如意一般,因着祖上爵小,传至如今早成了平民,连宗族祭祀时都不敢去了的。
刘颐手里捧着一卷史书,用心认着竹简上的字迹,听着阿弟在旁边的朗朗诵读。此时距战事平息已有四五日的时间,姐弟俩自来元都,竟也有半月时光了。然而这短短十几天内所发生的事,却比姐弟俩此前数年所经历的都要复杂多变。他们虽享有了尊贵的地位与舒适的生活,可是是好是坏,倒还难料呢。
刘颉读着读着,忽然声音一磕,停了下来。他身边的太傅原是田丞相所荐,才学出众,为人亦十分平和,见状便道:“殿下莫非不认得这个字?这是□□所创的字,上‘明’下‘空’,音同‘赵’字,却是日月当空、普照大地的意思……”
刘颉认真听着,刘颐听见了这句话,不禁感兴趣地道:“日月当空、普照大地?听着意头是极好的。”
太傅道:“□□当年造了这个字,是想着要把它当作年号的。然而年号年号,自然要念在嘴里琅琅上口、写起来也要顺当明白才行,这字意思虽好,可是天下除了□□,又有谁人认得呢?是以换了下来。不过这字倒是也流传下来,因着有那穿街走巷的说书先生传唱,如今天下虽说不上是人人都认得,却也人人都晓得有这么个字了。”
刘颐笑道:“这话说的没错,我在家时也仿佛听过的。”
太傅这几日与她姐弟俩稍熟,对他们的认真努力与绝好天赋颇有好感,再者他年近六十,为人也向来端方,不怕传出个什么谣言来,态度便亲近了几分。如今听见这句,也笑了起来,道:“说起这个字,余倒想起一件趣事来,公主可听说过那位在吴川战役里割了王爷首级、立了奇功的开国元勋之后?”
刘颐点点头,好奇看他。太傅也不卖关子,道:“他如今却是出了名了,家世过往却也被翻了个底朝天。听闻祖上原是姓戚的,因曾救过□□性命,才被赐了国姓。爵位几代下来,却也渐渐没落了,只是祖父不知如何入了当时吴川王的眼,将庶女嫁与了他,细细算来,辈分上还是吴川叛逆的外甥哩。他出生时正是清晨,月儿未落而朝阳已生,光芒普照大地,是以便用了这个‘曌’字……”
刘颐听着,总觉得有几分古怪:“……这字不是□□造来自用的么?起名时怎却不避尊讳?”
太傅脸上有了几分肃容,叹息道:“□□曾说,自己本是草根出身,能做天子便是偌大的福气……然而世事月满则亏、水盈则溢,福气够了便不要妄多奢求,便定了国孝只守四十九天、凡天子家可不避尊讳的规矩。不过虽这么说着,该守的也还是要守着,只是有关□□身上,除非是不恭不敬,否则也都算小事罢了。”
姐弟俩听着,对那位百多年前的祖先更是起了几分景仰。他虽只活到四十多岁,可是千秋功绩,却是传唱巷间、无人抹灭的。
又学习了一会儿,结束了今天的课业,太傅便告辞出了宫。刘颉自己在太极宫|内温习课业,而刘颐自己回了玉藻宫里,换了个地方,继续听人说那传奇义士刘曌刘如意。
对刘如意,刘颐身边的宫女显然比刘颉的太傅更感兴趣。她们长年处在深宫之内,除了朝堂上的事能偶尔听一耳朵,外间的事情却只能从每年新进的宫婢黄门口中听说一二了。护卫宫廷的虎贲军尽管也有许多高大猛士,亦在边疆立下过赫赫功绩,可是若同身世飘零、事迹传奇的刘如意相比,就要显得失色许多了。
流言蜚语向来是个不可掌控的东西,一件好好的事情经过千百人的口,必定要增删上许多、又要横生出许多枝节。从太傅口中听见的传闻,显然与春华听见的要不同许多。刘颐盘着脚坐在榻上,一边往口中塞着点心,一边听着春华伶牙俐齿地倾倒着自己打听到的东西。
“……那刘如意可是个不得了的人物!听说他足有三头六臂,脚下踏着两尊巨力神灵,走路不需使力,自有神灵扛着两腿前进。他生得青面獠牙,一头蓬乱怪发,遇见水就要变作蛇头,要人性命的!……那一双手更是了不得,指甲比刀刃还利,那吴川叛逆的人头,便是他用一双手给割下来的……”
瞧着她绘声绘色的表演,刘颐顿时扑哧一笑,点心一丢,笑道:“你说得这样详细,难道是亲眼看见的?”
“奴婢虽没亲眼瞧见,可是听人说了那么多遍,和亲眼瞧见又有什么分别呢?”春华笑嘻嘻地道,转身又搬出一碟新的点心来,却是刘颐并不爱的口味,“——午膳将至了,陛下少不得要宣殿下去太极宫中用膳,现下还是少用些——咄,公主可莫嫌我多嘴,奴婢可不想招了青杳姑姑的骂呢!”
“叫什么姑姑?生生叫老了,听见你叫我姐姐,方不会再骂你呢!”青杳刚巧进来,闻言便笑骂了一句。她挑人眼光极好,既符合了刘颐的要求,又对她自己十分顺从,管理起来很是方便。
春华面上只是笑:“姐姐这话要让太极宫里的人知道,还不晓得要揉碎多少帕子呢!人人都想做那有品级的姑姑,偏偏姐姐促狭。”
青杳道:“今日我可要夸你一句,真真是学聪明了,知道随机应变了呢。”行礼罢了,又对刘颐道:“她有句话倒是没有说错,今日陛下定是要宣公主入太极宫中伴驾的,公主若是胃口不佳,可算不得什么好事。”
刘颐有些讶异:“我刚从太极宫里回来,怎么没听说今日有什么饮宴?”
青杳笑得开心:“是陛下临时才定的呢。”她扫了春华一眼,春华立时知机,走了出去。
青杳这才道:“我从前面得到了消息,徐太仆留在玉华川外监督坑杀,几名虎贲都统却带着吴川王家眷并那义士刘如意上京来了,今日方至元都,早朝时被陛下接见了。不过言谈了几句话,陛下却好似对那刘如意十分欣赏,当即便要认了义子,却又被其推辞了……然而不知说了什么,陛下面上竟无殊色,又说要认外甥,那刘义士才应了……我瞧着,今日中午,保不齐是要请他来顿家宴呢!”
刘颐讶然起来。自从青杳剖白心迹,两人关系便亲近了许多;况且这种事上,青杳是断不会骗她的……可是刘盼为人,她做女儿的又怎能不知晓?便是对亲子也是淡淡的,又怎么会对一名血缘淡薄到几近于无、又未曾谋面的少年一见如故呢?还巴巴地上前去认义子,义子没认成,又要认外甥……
她猛然看向青杳,声音里有着自己也没发觉的颤抖:“你可是听说了什么?”
青杳微微摇头,看了眼太极殿的方向,轻声说道:“只是恍惚听见有人提了一句……那刘如意,相貌与陛下,竟然是极为相似的。”
……刘颐的脊背瞬间僵直起来。
半晌,她才吐出口气:“叫|春华进来。”
这种时候,还是要春华管用些。
待春华进来了,她便直白问道:“你打听了那刘义士的传闻许多天,一日比一日说得离谱,可知道他家住哪里、年纪又有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