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父亲,这些流言显然是朝廷有意为之,带着极其阴毒的目的,如此恶意中伤我们两大勋贵豪门,岂不是会让我们受尽天下人的指责?”崔行功脸色显得有些凝重,他跟父亲料到了陛下会反击,但没有料到的是,陛下的反击竟然是如此的强硬以及迅雷不及掩耳,而且还面面俱到,不给他们一丝空隙可钻可反击。
只不过是短短的几日时间内,朝廷便开始利用手中能够利用的一切手段,甚至是连在天下百姓心目之中,向来以正义之士自诩的江湖游侠都被朝廷征用了过来。
这让浸淫朝堂多年,如今身为益州大都督府长吏的崔行功,不得不担心陛下跟朝廷这一次如此决绝的反击手段,是在向他们透露出一个信息:那就是彻底不打算在面对五姓七望为首的豪门勋贵而做出让步,是真的要做出两败俱伤的打算了。
“那又如何?天下人又不全都是瞎子,心明眼亮的人还是占绝大多少的,即便是被朝廷蛊惑的,也不过是一些平时便与我们不谋之人,何必在乎呢?今日用半日的时间恶意中伤我博陵崔氏跟荥阳郑氏,怕明日就该轮到清河崔氏,还有那赵郡李氏、太原王氏了,范阳卢氏自卢照邻当家后,就一直紧随陛下其后,这些年是唯一一个放弃自己宗族利益的人,不过想必卢照邻这些年的日子也不好过啊,一边要像朝廷表忠心,一边又要安抚宗族之内有其他想法的宗亲,估计这几天因为冒死直谏一事儿,他已经被朝廷跟宗亲挤压的焦头烂额了。”
崔玄玮胸有成竹的样子让崔行功的心里稍稍安静了一些,毕竟父亲能够带领着博陵崔氏走到今日,甚至隐隐有做到七望之首,父亲可是功不可没啊。
“可我这心里总是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一直有一些担忧呢,朝廷行如此巨大的动作,真的就不怕天下人群起而攻之?难道他们真的愿意冒着江山社稷的动荡,跟我们撕破脸皮,来个鱼死网破?”崔行功看着镇定自若的父亲,心中还是有种说不出来的担忧。
年过中年的崔行功,稍微有一些发福,虽然不像崔玄玮那般看起来睿智儒雅,但能够胜任益州大都督府的长吏,除了他自己向来稳健、谨慎的性格帮了他不少忙外,便是他的父亲崔玄玮,在其中为他斡旋了不少朝堂关系,这才让他有幸脱颖而出,最终成为了益州大都督府的长吏。
“陛下是什么人?这些年你在朝堂为官,虽然不曾在京都做官,但如今身为益州大都督府的长吏,也已经是我大唐的高官重臣了,难道这些年还没有看清楚,彻底了解陛下的行事方式?”崔玄玮看着有些心绪不宁的儿子,叹口气继续解释道:“陛下自被立为太子后,行事风格向来果断决绝,这么多年来陛下一直都是独断专行,虽然这一路上并没有出什么差错,但前两年的荒灾,不就闹的陛下差些亲下罪己诏?如果当初一旦下了罪己诏,对于陛下的危害有多大,想必你心里很清楚吧?如此的话,最起码陛下在朝堂之上的威信就要大打折扣,独断朝廷就没有那么容易了,而我们再瞅准机会进谏陛下,必然能够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但谁能想到,最后陛下竟然不惜花钱买平安,宁肯拼着国库亏空,宁可让地方豪门、地主阶级赚的盘满钵满,也不愿意下罪己诏。这才让我们不得不另谋打算,才有了今日这冒死直谏一事儿。但从中我们也可以看出,窥得陛下向来不喜被人要挟的弱点,不管是对内的朝臣还是勋贵豪门,还是对外的番邦异己,陛下向来采取的都是强硬的态度。过刚者易折、善柔者不败,所以啊,这一次为父巴不得陛下再强硬一些,最好是把全天下的勋贵豪门都牵连进来,如此一来陛下的胜算怕是连一成都不到了。”
“为何?还请父亲指教。”崔行功看着意气飞扬、站在窗前指点江山般的父亲,像是一切都已经在他的掌握之中。
“为何?”崔玄玮回过头捋着胡须笑了笑说道:“如今我大唐并无外忧,只有内患,如此环境之下,人心岂能不思变?太上皇帝与皇太后依然是处在春秋鼎盛时期,如果这个时候陛下彻底的与天下广大豪门士子公开结怨,就如现在我们冒死直谏陛下的事情,一旦达到了人力不可控的地步,事态发展到哪一个利益集团都不能单独停止这场争斗时,陛下的处境还会如现在这般端坐钓鱼台吗?太上皇帝与皇太后虽然对陛下恩宠有加,这么多年又是监国、出征,但殷王李旦,英王李哲这几年也积攒了颇多贤名声望,一旦如今局势不受控,太上皇帝跟皇太后会不会出现协调?或者是为了稳固朝廷跟社稷的动荡,而废黜……”
说到最后,崔玄玮便适可而止,毕竟接下来的话最起码现在依然是涉嫌大逆不道之举,所以言尽于此的同时,也让他自己的几个儿子,明白了当下的情势,虽然朝廷在反扑,开始打压、攻讦五姓七望,但在崔玄玮看起来,这更像是一个溺水者最后的挣扎,看似动静颇大,场面颇为壮观,但却完全是无用之功,最终还是会溺水而亡。
在博陵崔氏因为洛阳城突然之间刮起的狂风暴雨,做着他们独到分析跟对策的同时,荥阳郑氏同样是在府里,为今日突然而至的流言蜚语进行着自己的辨析。
希望从中可以嗅到朝廷这一次的决心,以及当今陛下李弘如今在朝堂上的处境。
任谁都知道当今陛下在朝堂之上也颇得朝臣拥戴,毕竟大部分的朝臣要么是在陛下担任户部尚书时被提拔的,要么是在陛下担任尚书省尚书令时被提拔,或者是在陛下当年以太子身份监国时,再或者是陛下登基之后而提拔的。
所以洛阳城突然之间刮起的狂风暴雨,完全可以看成是拥立陛下的臣子,在看到陛下如今的窘境时,不得不出此下策,希望能够以此震慑住这次冒死直谏的参与者,从而使的这些人知天威之怒而打退堂鼓。
但不管是博陵崔氏还是荥阳郑氏,眼看着洛阳城已经成了他们两家的烤炉,但依然能够不慌不忙的应对这些流言蜚语,甚至都是同时希望,明日一早在听到关于自己更多的流言蜚语、恶意中伤自己的言论时,还能够听到一些关于其他家族的大逆言论。
不管如何,在不过紧紧是半日的时间里,洛阳城内刮起的暴雨风,并没有第一时间让他们认识到危险的临近,甚至在这个时候,他们心中依然是念念不忘着那一丝丝的遗憾,那便是当初策划这次冒死直谏的事情时,要是能够争取到哪怕一两家的皇室宗亲就好了,如此一来,他们的胜算把握也就会更大一些了,不至于像现在这般,还不能完全的占据主动。
蛰伏在洛阳城的他们,并没有出面辟谣解释,只是静静地在自己的腹地,等待着李弘继续施展他们的决策,继续让这一场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一些,如此或许到最后,胜利者的他们,会因此得到更大的利益。
各自打着自己内心的小算盘的他们,在流言蜚语走街串巷的洛阳城内却没有察觉到,狂风暴雨的后面,还有着不易察觉的电闪雷鸣。
以博陵崔氏、荥阳郑氏为两条主线,吏部尚书姚崇,经过好几天的不眠不休,终于在吏部的档案中,彻底梳理清楚了被洛阳府尹李昭徳登记在册的那些冒死直谏的臣子,是如何被举荐入仕途的。
第918章 画舫
洛阳河上的画舫依然是歌声婉转、琴声悠扬,百姓们也依然是在低声细语的讨论着今日的那些流言蜚语,南北两市的热闹处,因为流言蜚语而让买卖者之间多了一些话题,但交易的价格并没有受影响,商人之间的互利依然是公平的进行着。
总之,整个洛阳城除了多了一些流言蜚语外,并没有其他的任何变化,一切就如往常没有什么两样,跟朝廷政事隔着一个世界的百姓们,依然是在掌灯之后,开始坐在院子里聊着闲天,或者是坐在睡榻之上打着瞌睡,赶着蚊子。
洛阳城的夜在寂静与热闹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些远离洛阳河的坊区早就已经乌黑一片,偶尔会有几点打更的灯光在坊间的路上亮起来。
而紧邻南北两市、洛阳河两侧的坊区则依然是一幅热闹非凡的画面,莺歌燕舞的女子,吟诗作赋的才子,依然是不知疲倦的活跃着,明亮的灯笼照在一张张略带微熏以及迷离的脸庞上,轻松而又自在的氛围,诉说着一个平常的洛阳之夜。
与周围形成鲜明对比的画舫内,依然是狄仁杰、李峤以及姚崇、王孝杰四人,四人手中都各自拿着厚厚一沓的纸张,上面密密麻麻的写满了被姚崇分类后的五百多名官员的名字,以及他们在自己所任的地方的政绩,以及一些与当地百姓或者是世家、豪门之间的矛盾或者是利益联盟。
“前面两张便是与荥阳郑氏、博陵崔氏有关的一些官员的资料,从从七品到从四品各级官员两家都有涉猎,共计一百九六人,在各州、县为官者为一百五十七人,洛阳与长安各县为官者三十九人,剩余的便是跟其他豪门勋贵有关的官员或者是勋贵,总之,这五百多人中,有四百四十七人是靠五姓七望的举荐为官的,剩余的六十五人则是通过科举入仕的,但!这六十五人竟然都是五姓七望里的嫡系子弟,你们说这意味着什么?”说到最后,姚崇拿着手里的纸张,不由得笑了起来。
连向来慢条斯理、不慌不忙的吏部尚书姚崇都有心思轻松的说笑,足以想到,如今四人对于今日洛阳城瞬间刮起的狂风暴雨效果,还是颇为满意的。
“这能说明什么?”王孝杰率先问道,身为刑部尚书的他,出身军伍,如果说让他洞察战场上敌人调兵遣将的意图,他倒是有几分心得跟经验,但如果说起官场上的权谋来,王孝杰觉得自己好像是一窍不通,要不然也不会在最初被李弘强制任命为刑部尚书后,每一次朝会都会被留下来被骂了。
狄仁杰捋着胡须,看完手里的几页纸后,看着不说话的李峤跟姚崇,直接无视了王孝杰的眼神询问,笑着说道:“看来这五姓七望并不是像他们自我标榜的那般坚守九品中正制啊,为了自己的利益,为了家族未来长远的打算跟荣耀,他们一边在高喊着请求陛下回归九品中正制,一边又暗地里命令自己家族内的嫡系子弟经科举入仕途,显然这是为他们留的后手啊,想必这没有参加这次冒死直谏的官员中,还有不少人是出自五姓七望为首的勋贵家族中吧?”
“狄大人说的不错,在下经过这几日不眠不休的翻阅查看吏部的各级官员资料,发现确实是如狄大人所言,一些在朝廷任要职的官员,其背景身份确实是出自五姓七望,但这一次冒死直谏,他们却是没有一个人参加,而且这些人,可都是大唐的重臣支柱,以及他们各自家族寄予厚望的栋梁之才。”姚崇叹口气,连连摇头感叹道。
不得不说,五姓七望在高喊着让朝廷在选拔臣子一道上回归传统的九品中正制,一边又下大力气的让自己的嫡系,被家族寄予厚望的人才参加科举,而后这次冒死直谏还不拉他们进来,把他们当成了家族的传家宝一样宝贝着。
“这样的意图,不就是为了给他们五姓七望为首的勋贵家族,留下保持家族未来荣耀的重要人选,这样的举动跟行为方式,真是让人鄙视啊。”李峤也是无奈的摇头,身为御史大夫,本身就被这些事情略有所闻,如今被吏部尚书做实,心中对于那些五姓七望的做事方式,更是充满了不屑跟鄙视。
“这不就是陛下常常暗地里骂五姓七望的那句话语吗?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反正总之就是好处不能不占,利益必须让陛下分一杯羹给他们。”王孝杰举起茶杯一饮而尽,像是最后做总结似地说道。
就在四人坐在画舫里同仇敌忾的讨伐五姓七望的为人处世之道,以及为明日放出其他勋贵的流言蜚语而进行细致周密的谋划时,李弘带着花孟跟猎豹两人,沿着人来人往的洛阳河堤,迈着四方步向这边慢慢的走了过来。
但不等他们三人从洛阳河的河堤接近狄仁杰四人的画舫,就被隐藏在河堤柳树后面的武卫拦住了去路。
一脸严肃,写满了生人勿进的武卫们,自然是不可能认识当今陛下,但看在李弘那非富即贵,以及身上隐隐流露出来的威严气质下,还是很客气的请他们从其他河岸处登上画舫。
最后在花孟掏出了一块腰牌后,武卫们才毕恭毕敬的恭送他们从这里前往河岸处,而一位显然是负责保护狄仁杰四人的城武卫的头领,则是在向李弘恭敬的行礼后,立刻机灵的向狄仁杰他们所在的那艘画舫上跑去。
小小的画舫上客人并不是很多,不过是二楼有三间船舱,用来让前来的客人与洛阳河上的女子们谈心说笑,抚琴吟唱。
至于在画舫的一楼,则是按照一般的花坊布置,一间不算大的大厅内,此刻还剩几张空桌,其余的地方则是被客人们全部占据,要么是在谈笑风生,要么是正看着船头的女子迎着夜风,纤纤玉指在琴弦上翻飞,嘴里吟唱着一些从皇宫里后来传唱开的戏曲,而后自己跟着摇头晃脑,沉浸在那曲子或者琴声中,做享受状。
李弘刚一登上二楼,就听见了一间船舱的门发出吱呀的声音被拉开,而后就看见在二楼最靠里面的船舱处,狄仁杰在那名武卫的带领下,正准备从船舱里出来迎接他。
打发走了那名武卫,狄仁杰诚惶诚恐的与李峤等人把李弘迎进了房间内,四人手忙脚乱的收拾着八仙桌上散乱的纸张,以及那只从这家画舫要的一壶茶跟四个杯子。
“臣实不知陛下前来,未能前往……”狄仁杰跟李峤三人对着李弘行礼说道。
“行了,这个时候无需如此多礼节。”李弘摆摆手,而后花孟跟猎豹便在门口处踞坐下来,王孝杰急忙把上坐的椅子抆了好几遍,拉开让李弘坐下。
“你们四个堂堂的朝廷重臣,来这画舫不会就要了这么一壶茶水吧?”李弘拉过桌面中央的茶壶,打开壶盖嗅着里面茶叶的味道,再看看那四个茶杯,淡淡地问道:“你们这么抠的客人,画舫老板竟然还让你们上船?而且还一连几天都给你们留下了这个最为僻静的船舱。”
“臣等虽然要的东西少,但茶钱给的多,所以……所以这画舫的老板也就没有多说什么了,倒是我们每次不要姑娘,总是会惹来老鸨子的一阵白眼跟鄙视,好像我们来这画舫是成心搅和她手下女儿的生意似的。”王孝杰憨笑了一下,看着李峤三人脸上的笑意,当下回答道。
“废话,人家老鸨子手里的女儿就是靠陪客陪唱,谈心解闷挣钱的,你们到了这里却是一个也不要,连个弹琴烘托气氛的都不要,我要是老鸨子,趁你们离开的时候,就把你们一个个踢进这洛阳河里去,省的你们耽误她那些女儿做生意。”李弘再次指了指门口的花孟,花孟立刻起身,轻轻的拉开舱门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