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见她已经把视线从窗外挪到他的脸上来,黄昏的夕阳里,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被染上淡淡的一层金色,眸光坚定,极其的澄澈耀眼:“我决定了。”
第十八章痛
第十八章痛
狭窄的弄堂,刚落了雨,又出了太阳,蒸腾的水汽从坑坑洼洼的青石板路面升起,夹裹着闷和热以及地上的水渍,把人眼前晃得白花花一片。
裁缝铺子正把窗打开,抆着窗台的雨水,拐角的修鞋师傅也揽了小凳,跟前摆好了家伙什准备再开张,另一旁门口,就着阳光,阿婆佝偻着背,哆哆嗦嗦翻检着竹竿上晾晒的干菜,于是稠乎乎的空气里,又多了一道咸菜的酸味儿。
女人垫着脚,小心避让着路上的积水,免得打湿了鞋子和袜子,她为了出门才换的新袜子,可还是让一群轰跑而过的孩子逼得连连趔趄退去角落,不提防踩了一脚的湿藓,险些滑倒,赶紧伸手扶了墙,不知哪个跑过的孩子又踩到了一块空翘的石板,下面泥水高高溅起,避让不及的她被溅了一裤脚的泥点子。
女人有心想骂,看了那疯跑过去的孩子的背影,张了张嘴,叹了口气,扶了扶臂弯里的篮子,又往里走去。
她拐过弯弯曲曲的狭窄巷子,一个只穿了褂衩的女人,光着两条胳膊,在水龙头下洗头,湿湿的头发正冒着热气,弯着腰,裸露出腰际一片白腻腻的肌肤。
她低头不多瞧,迈进一道门槛里,顺着楼梯而上,没敲门,只稍稍一推,门板“咯吱”一声,一脚踏进去就踩到了什么东西,是一杆已被摔折了烟嘴的老烟枪,她捡起来抹了抹上面的灰,和篮子一并放去桌上。
这是连着阁楼的两间房,狭窄且憋闷,临街的窗子皆关的密不透风,在这个刚落了一场雨的午后,闷热的像个铁罐子。墙壁潮湿的半边都生着霉,没什么家什,就两条凳子一张桌,一个橱,地上乱丢着油纸团麻线绳、纸盒子,里间没有门,就挂了道布帘,她一走进去,先是黑乎乎的看不甚清,再然后才瞧见一点火星子。
男人靠床半依,嘴里叼着烟卷,一明一灭里,手里黑洞洞的枪口直直对着她的胸口。
她愣了愣,小声说:“是我。”
她眼睁睁看着他把枪扔在床头,闭上眼睛,呼了口气。
里间的气味更难闻,酸馊的汗臭杂混着膏药味滚在蒸笼样的热气里,逼得人喘息不得,她走过去想开窗,男人没有动,也没睁开眼睛:“别开。”
她果然没再动,回头温言道:“我过来的时候都瞧过了,不像有什么人的样子。”
男人依旧没动,依旧没睁眼,但没再吭声,她像是得到默认的指令,轻手轻脚打开了窗子,灼热的阳光虽晒不进来,但屋里亮堂了起来,窗台上零星一点还没被蒸发成水汽的雨渍,她无声且迅速的走来走去,扫走了地上的垃圾烟头,抆拭净了窗台桌椅,去楼下烧了热水,灌了热水瓶,兑一盆温水,绞干净了毛巾,端去床边:“天热,身上出汗不爽利,跟爷抆抆。”
男人一直拿胳膊挡着眼睛,睡着了样不吭声,她也就不多问,伸手过去撩开他上衣的衣襟。
天热,他只穿了件背心,肩膀处披了件白夏布的衫子,已经被汗渍浸的早发了黄。她先拿毛巾轻轻按了按他的下颚及脖颈,才不过几天功夫,胡渣又长得老长了,衬着苍白的皮肤,一直延伸到脖颈——她心里思忖着待会要拿肥皂水给他好生浸一浸,才能刮的干净,冷不丁眼前一花,有东西一下重重捣在她下颌处,她“哎呀”一声往后一仰,一跤就跌坐去了地上。
男人连转头都没转头瞧她一眼,伸脚一蹬,脸盆“哐当”扣到地上,水横流了一地。
她赶紧爬起来,捡起了脸盆,拽了抹布跪地来抹。床上的男人坐起半个身子,神情一种形容不出来的厌恶:“滚,别在这惹人心烦。”
他是一个清瘦的男人,清瘦到胸口露出的一小片胸膛,都瞧的见一根根骨头的形状,一张脸颜色苍白,双眼细长,额前一层细细密密的汗,长相猛一看还很有些清秀,神态慵懒到似乎连眼皮都懒到抬起来,薄薄的两片唇,唇角下勾,明明一副很清冷的模样,可偏偏又带些莫名的狠戾之气。只是坐在那里的姿势有些别扭,右臂垂在身侧,呈现出与整个身子格格不入的一种诡异的僵直。
她知道他一到这种潮湿落雨天,右臂就疼的厉害,旧伤加新伤,疼到有时候不得不靠抽大烟才能熬的过去,但现在他们手头紧,上海的鸦片膏子又这样难买,还卖的这样贵,上次仅剩的一点怕是也抽完了,这些天只能拿烟卷来凑合。可是烟卷不解疼,从西药铺里买来的那些膏药贴看来也不顶事,而他一旦疼起来,若说要杀人也不是什么奇怪事。
不过明明知道,她还是又去重新兑了一盆温水,重新绞干净了毛巾,把毛巾捂去他的汗湿一片的脖颈:“爷要是疼的厉害,打我几下出出气也没事,就是别打脸,否则回去了不好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