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极有耐心的耗费多年时光,一点点打磨掉沈柏身上的棱角,用悲壮的号角声和血肉一点点淬炼打磨出沈柏的锋芒。
顾恒舟死后,赵彻将沈柏召入御书房,讳莫如深的看着她说:“沈柏,你是朕耗尽心血好不容易才打磨出来的一把刀,朕需要你。”
那是赵彻第一次肯定沈柏的能力,也是他第一次向沈柏示弱说他需要她。
可顾恒舟死了,沈柏的心脏也被挖空了,胸腔只有一个无形的血洞,风从里面穿过,凉得刺骨。
那时沈柏对他说:“陛下,臣之所以能成为你手里的刀,是因为有顾恒舟这块磨刀石,现在石头被人打碎了,我这把刀也注定要锈烂了。”
给越西的降书其实只需要周珏一个人去就可以了,是沈柏那晚在御书房,磕了一千两百三十二个头向赵彻求来的。
她不知道去哪儿给顾恒舟收尸,但她想看看,杀了顾恒舟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上一世的记忆在脑海中不断翻涌,沈柏没什么睡意,躺了半天觉得冷了,听见旁边赵彻呼吸匀称,以为他已经睡着了,偷偷摸摸伸手想找被子,手腕突然被紧紧扣住:“干什么?”
沈柏被吓了一跳,咽了咽口水,可怜巴巴的说:“少爷,我冷。”
赵彻松手,分了一半被子给沈柏。
沈柏这下老实了,不敢再乱动,闭上眼睛乖乖睡觉。
这一路她操心的事最多,好不容易有个熟悉的人陪着,哪怕外面呼啸的风声也没能阻止汹涌而来的睡意。
沈柏的呼吸很快变得绵长,赵彻安静听了一会儿才放松身体睡下。
一路奔波,尽管随行的人已经尽全力照顾,赵彻其实也没怎么睡好,但今晚跟沈柏躺在一张床上,赵彻却感到一股奇异的安心,直接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少爷,少爷,不好了,出事了!”
一大早,周珏焦急地声音从门外传来,赵彻还没完全醒来,沈柏惊得一个翻身从床边摔下去,起床气顿时涌上心头,绷着一张脸冲过去拉开门怒吼:“嚷嚷什么,火烧眉毛了还是屁股着火了,能不能沉稳点!”
周珏被训得发懵,片刻后瞪大眼睛,难以置信的用手指着沈柏:“你……”
沈柏理直气壮的瞪着他:“我什么?”
周珏把沈柏推到一边,看见赵彻穿着一身松垮垮的中衣从床上坐起来,恨不得戳瞎自己的眼睛:“少爷,你怎么能让这个臭管事跟你同床共枕?”
被周珏这么一提醒,沈柏才猛然想起自己昨晚是睡在赵彻房中的,本来今天一早她就应该回到自己房间的,没想到睡过头了。
虽然两人清清白白,什么事都没发生,被周珏撞破后,沈柏却莫名有种背叛顾恒舟的错觉,下意识的否认:“胡说什么,我是来伺候少爷起床的!”
话音落下,赵彻的目光不咸不淡的落在沈柏身上,有点灼热,无声的质问:你觉得跟本宫同床共枕是件很见不得人的事?
沈柏被看得头皮发麻,怕越解释越乱,连忙转移话题,问周珏:“你刚刚嚷嚷什么,发生什么事了?”
周珏没好气的瞪着她:“我起来后发现你不在房间,还以为你小子昨晚被风刮走了!”
沈柏无语:“我这么大个人能被风刮走?”
周珏翻了个白眼:“怎么不能?昨晚有好几壶人家的房盖都被风刮走了呢。”
昨晚的风竟然有这么大?
沈柏诧异,出门看了一圈,发现客栈院子里和墙上都积了一寸厚的黄沙,到处都像是下过雪一样。
刚看完,客栈伙计提着一壶热水过来对他们说:“今天你们不要出门走动,城里有祭祀,你们外乡人四处走动若是惊扰了神明,会被神明惩罚的。”
祭祀?
沈柏狐疑,拉住伙计问:“祭祀在哪里举行,什么时候能结束?我们还想去城里转转,总不能一整天都在屋里关着吧?”
伙计对沈柏的阔绰很有印象,警惕的四下看了看,冲沈柏做了个要钱的动作,沈柏拿了一锭碎银子给他,伙计这才凑到沈柏耳边低声说:“祭司长老会在城中吟唱圣曲让神明息怒,神明会通过长老选择一位承受怒火,这样其他人就能安然无恙了。”
让一个人替全城人承受怒火,难道是要把那个人处死?
沈柏在其他人的游志中见过这种可怖的风俗,不过那些游志涉及仙魔,明显是虚构的世界,没想到现实生活中竟然也真实存在。
沈柏故作惊讶,问:“那个人被选出来有什么依据吗?还是长老说选谁就选谁?”
伙计对这个话题很是忌讳,听见沈柏这么说,立刻纠正:“那是神明的旨意,和长老没有关系,你们好生在房间待着便是,祭祀结束后我自然会来通知你们。”
伙计不愿意再多说,挣开沈柏提着热水壶匆匆离开。
沈柏去打了热水伺候赵彻洗漱,顺便说了祭祀的事,然后期盼的看着赵彻,赵彻神色冷淡,淡淡的提醒:“这里是东恒国,不是昭陵,而且城中百姓有数千之众,你最好不要多生事端,不然谁也救不了你。”
他们只有七个人,加上暗中保护的暗卫最多也就二十人,沈柏和楚应天还都不是能打的,若是不小心犯了众怒,便是亮出赵彻的昭陵太子身份恐怕也不好使。
沈柏讪讪的摸摸鼻尖:“少爷说的是,我就是有点好奇他们祭祀想干什么而已。”
赵彻横了沈柏一眼:“有些事,不该好奇就不要好奇。”
“哦。”
沈柏懒懒的应了一声,拿起木梳帮赵彻束发。
吃完早饭又不能出去,沈柏百无聊赖的回到自己房间坐着,寻摸了半天,从怀里摸出昨天春盈丢给赵彻的山楂。
揣了一夜,山楂有点焉儿了,看上去没有昨日水润好吃,沈柏随意抆了抆,放嘴里咬了一口,酸酸甜甜的味道在味蕾炸开,顿时口舌生津。
酸味比甜味重得多,沈柏下意识的想吐掉,脑海里浮现出春盈灿烂明媚的笑容,硬着头皮嚼了两下咽下去。
剩下大半沈柏不大想吃了,却也舍得不扔,一脸苦大仇深的看着,外面传来低沉悠长的吟唱,那声音很是苍老,像年过半百的老人,雌雄难辨,乍一听有点像佛堂吟诵的梵音,能够洗涤人心。
沈柏停下,竖起耳朵认真的听,没一会儿,那声音渐渐远去有些听不清了。
沈柏硬着头皮继续吃山楂,楚应天突然开口:“沈兄弟,刚刚外面那人唱的,是你那天给阿晚吹的曲子。”
沈柏咀嚼的动作一顿,扭头看着楚应天:“你确定?”
那段吟唱很短,沈柏只注意那位祭祀长老的声音去了,倒是没有怎么注意到旋律,躺在床上养神的周珏一下子坐起来,好奇的看着楚应天:“这是暮祀才有的祭祀,你们俩怎么会听过这首曲子?”
到底没有听完整首曲子,楚应天谨慎的说:“沈兄弟那天吹的曲子这些时日一直在我脑海中回响,我已经倒背如流,刚刚那一句确实和沈兄弟吹的那首曲子其中一句一模一样。”
沈柏心惊,那首安魂曲是昭陵军中的曲子,普通百姓根本不知道,上一世若不是因为顾恒舟,沈柏也不会知道。
暮祀这位长老莫非是昭陵人,而且还从过军,可这人怎么会出现在暮祀,还把昭陵军中的安魂曲,说成是让神明息怒的圣歌?
沈柏越发觉得事情不对,把剩下的山楂全丢进嘴里,提步想出门看看,刚走了几步便被两个壮汉拦住去路,两个壮汉腰间都别着柴刀,一看就是不好惹的。
沈柏停下步子,语气和软的问:“屋里待着太闷了,我就在院子里转转也不行吗?”
两个壮汉异口同声:“不行,请你回去。”
说是请,语气却十分强硬。
沈柏转身,却不是回自己房间,而是去了赵彻房中。
赵彻自己研了墨准备写点东西,沈柏走过去低声说:“少爷,你方才听外面的吟唱可有觉得耳熟?”
司乐局每场宫宴都会编排各种不同的曲子,赵彻没听过一千也有八百了,不过这些曲子只是当时惊艳,并不能让人记住多久。
赵彻沉着的在纸上落笔,冷声道:“有话直说。”
沈柏也不绕弯子,直白道:“在校尉营时,我听营中的人哼过安魂曲,方才那曲子和我们昭陵军中的安魂曲旋律一模一样!”
赵彻鼻尖一顿,好好的一撇被过多的墨汁晕染开来。
沈柏上前一步,佯装帮赵彻研磨,压低声音说:“少爷,这件事我们恐怕不能不管。”
赵彻抿唇没有急着说话,他们人太少了,就目前的形势看,城中所有百姓都很相信这位祭祀长老。
这位长老既然能说服这么多人相信自己,必然有着自己的过人之处,若是发生变故,他必然也能煽动城中百姓对他们不利,赵彻带的虽然都是能一以当百的死士,但双拳难敌四手,若是被上千人围住,情况就太不妙了。
沈柏也知道情况不乐观,退了一步,说:“少爷,我们虽然不能明着插手,私底下却能多探查一下,若是真的发现不对,我们可先行离开,前往恒阳,让东恒国国君派兵来此。”
这是东恒国的事,让他们的国君出兵是最好的,而且城中若真的有猫腻,他们也算是帮了东恒国一个大忙,日后有什么需要东恒国帮忙的,开起口来也方便很多。
思忖片刻,赵彻把弄脏那张白纸丢到一边,重新提笔,行云流水的写下一个“君”字,然后道:“可。”
得了允准,沈柏回到房间,又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跟周珏说了一遍,让他晚点和自己一起去城中打探消息。
然而祭祀一直持续到后半夜才结束,祭祀的长老不止一个,而是有好多个,他们一直在城中游走,不停地吟唱那首安魂曲,后面还加入了钟鼓声伴奏,钟声悠长,鼓声浑厚,比起沈柏用叶子吹奏出来的曲子多了两分悲壮。
沈柏和周珏一直没睡,等客栈其他人都熄灯睡下后,施展轻功悄无声息的跃出客栈。
今夜乌云滚滚,没有月亮,城里四处的灯全部熄灭,看不到一丝光亮,四周一片死寂,没有打更声,甚至连虫鸣声都没有,沈柏有那么一瞬间觉得整座城都已经死掉了。
她晃了下神,胸口涌上强烈的不安,走在前面的周珏扭头冲她招招手,沈柏这才提步跟上。
在城中转了一圈,除了过于安静,沈柏和周珏没有发现任何异常,这场祭祀没有固定的祭台,连个火堆都没看见,更不要提在这样的夜色下找那个被选出来祭祀的人了。
两人在一个房顶停下,周珏压低声音对沈柏说:“这场祭祀不会就只是唱唱歌就完了吧?”
沈柏抿唇,不相信事情会这么简单,但这会儿确实什么都找不到,也不能干耗着,便先和周珏一起回客栈休息。
第二天,沈柏和周珏起了个大早,两人一起出门,和昨日不同,今天城里的早市已经开了,街上人头攒动,来往的商客也继续通行,漂亮的女郎穿着好看的衣裙笑容明艳的在街上穿行,那场风暴好像不曾发生,连同昨日的死寂都好像只是沈柏的一场梦。
沈柏和周珏都有些恍惚,两人慢慢的往前走,观察着路过的每一个人脸上的表情,他们神色如常,却又各不相同,鲜活又平凡。
两人走了两条街都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周珏正想说他们这是在做无用功,沈柏猛地停下,目光在转角处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停滞。
周珏紧张起来:“怎么了?”
沈柏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大步走过去,从地上捡起一个香囊。
那是沈柏在睦州自掏腰包买的香囊,香囊是白色,上面绣着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猫,那是睦州城最好的绣娘绣的,用的双面绣法,小猫的毛发根根分明,一双眼睛透着盈盈的水光,灵动极了。
这香囊是沈柏当着所有人的面从腰上解下来送给那个叫春盈的姑娘做定情信物的,但现在香囊被丢到地上,踩得脏兮兮,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香囊里面还装着东西,沈柏打开一看,里面是几个被踩烂了的山楂。
周珏也认出这个香囊,见沈柏一直愣着,撞了她一下:“傻着做什么,还不赶快去找人?”
沈柏手抖了一下,把香囊揣进怀里,拿出一锭碎银给旁边一个卖货郎,问:“春盈的家在哪里,昨日我与她交换了定情信物,想去她家里拜访一下。”
卖货郎没接那锭碎银,平静的回答:“我不认识这个人,小郎君再找别人问问吧。”
不认识?
沈柏眉头紧蹙,和周珏一起去了城门方向,这里和他们进城那日没什么变化,沈柏在人群中找了一圈,看到那日拦着她的那位大叔,立刻冲过去:“我是春盈的未婚夫,告诉我春盈现在在哪儿!”
那大叔皱眉,眼底闪过厌恶,一把推开沈柏,低声呵斥:“什么春盈,我根本不认识这个人,快走开!”
他力气大,推得沈柏踉跄着后退几步,幸亏周珏扶了她一把才没摔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