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个靶子三十支箭,暮达骑马的速度比沈柏快,抽箭的速度也更快,他已经接连射出两支箭,沈柏才抽出箭搭到弓上。
不过不是一支,是三支。
在场的都是习武之人,个个目力都很不错,一眼就能看见沈柏打算三箭齐发。
在颠簸的马背上,正常骑在马背上都不一定有很高的命中率,更不要提她现在是用脚蹬着弓的。
不少人嘴里发出惊呼,都觉得沈柏太自负嚣张了,这样怎么可能会赢?
暮达抽空回头看了沈柏一眼,看见沈柏的射箭姿势眼底闪过诧异,不过他并不觉得自己会输,再次抽箭搭到弓上。
放箭!
身后传来欢呼声,这一箭应该离靶心不远。
在这一片欢呼声中,沈柏松手放出这三支箭,没有任何停歇,她立刻又抽出三支搭到弓上专心的瞄准。
周珏看得眼睛都直了,忍不住凑到顾恒舟身边低声问:“沈家这小子的骑术从哪儿学的?怎么看着有点眼熟?”
沈柏露的这一招旁人看不出来,周珏和顾恒舟却看得很分明,这和校尉营里罗珲射箭的法子一模一样。
罗珲是周德山选的那批骑兵里唯一一个断臂,因为少了一只手,他没办法拉弓射箭,苦练了数月才用这一招让周德山准许他进了骑兵队伍。
因为缺少一条胳膊,他只能用一只手抽箭然后搭弓射出,所以动作比沈柏更快,周身腾出来的杀气也更磅礴。
周珏只在校尉营见过一次罗珲射箭,时间有些久了,一时想不起,顾恒舟却在沈柏后仰在马背上的时候就想起了罗珲。
上一次镇戈营和新瀚营一起比试,沈柏也从那么多骑兵中把罗珲挑选出来。
可是她根本没什么机会进校尉营,怎么会认识罗珲?
正想着,沈柏和暮达都开始射最后一次箭。
已是正午,阳光很盛,箭镞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冷光,却没有人去看暮达,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不自觉集中在沈柏身上。
这个身形矮小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身上的海棠色华服被风吹得不断翻飞,她仰躺在马背上,一条腿绷得笔直,两手用力将弓拉到极致,心无旁骛的盯着箭靶,好像已经和手里的弓融为一体。
她只用发带束着头发,黑亮柔顺的头发在风中飞舞,她的眸光明亮如辰,终于等到最佳时机,毫不犹豫的放箭。
又是三箭齐发!
三十箭已经全部射完,沈柏用脚勾着长弓转了一圈,腰腹用力,在马背上坐直,发带被马鞍上的钩子勾住,起身的瞬间滑落,一头乌发瞬间散开,瀑布一般铺染开来。
明艳的日光将她笼罩,发丝随风翻飞,她随手将乌发拢到脑后,侧颜在日光下散发出莹润的光泽,像是误落人间的上仙,美得惊心动魄。
暮达射完箭回头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刚刚那个弱不禁风的少年,迎着日光披散着头发骑在马背上。
头发黑亮,衬得她肌肤越发白皙如上好的羊脂玉,消耗了不少体力,她的呼吸有些喘,脸颊染上些许红晕,比三月的桃花还要粉嫩好看。
东恒国不乏骑术很好的女子,她们策马狂奔时也是英姿飒爽,明艳动人,但没有一个像沈柏这样,将洒脱俊逸和柔美明艳糅合到如此完美。
暮达一时看得有些呆,忘了一开始比试的目的。
她把弓背到背上,找回发带把头发随意拢了两下绑住,而后慢吞吞的回到众人面前。
在所有人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自信得意的抬抬下巴宣告:“我赢了!”
沈柏咧唇笑起,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原本颇为欠扁的小模样在这会儿全都变成了少年人特有的意气风发,恣意潇洒。
她不是靠运气赢的暮达,她是真的有超群的实力。
暮达策马回来,负责统计的护卫也回来,跪在诸君面前大声说:“启禀主君,大皇子中靶十七支,命中靶心十支,昭陵这位小公子中靶三十支,命中靶心十八支!”
无论是中靶率还是精准度,都是沈柏要胜出许多。
她坐在马上冲暮达挑眉:“大皇子殿下,现在如何,服了吗?”
暮达只是脾气急躁,并没有什么坏心,沈柏的骑术和箭术都远胜于他,他自然要服。
暮达翻身下马,拦在沈柏马前激动的问:“除了我们东恒的铁匠,你还想要什么?我可以想办法给你,你能不能留下来?”
这话一出,周珏顿时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大皇子你这是什么意思?想跟我们抢人?”
顾恒舟不动声色的走过去拉住沈柏的马缰绳,沈柏下马,好奇的看着暮达:“我已经赢了比试,大皇子若是想扳回一局,有机会可以去昭陵找我,我是昭陵的臣,就算死了,尸骨也该埋在昭陵。”
沈柏头发挽得松松的,有两缕散发落下垂在两颊,将少年人的气概柔化不少,显出雌雄难辨的美来。
暮达心脏漏了一拍,脱口而出:“我服了,不跟你比,你很聪明,若是日后能助我继承王位,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刚刚还觉得你没脑子,你这会儿脑子倒是转得挺快。
沈柏眸光微闪,觉得暮达有点意思,也并不像她之前以为的那般莽撞无脑。
东恒国人很直接,认定了什么就会尽最大的努力去争取,主君也觉得沈柏很不寻常,她能让大祭司的悲喜面碎裂,有如此精湛的骑术和箭术,还有一个相当灵活的脑子,如果能为东恒皇室所用,一定会带来非常大的好处。
主君没有呵斥暮达,赵彻拧眉,冷声开口:“他已经说了他是昭陵的臣,还请大皇子不要强人所难。”
暮达还是不死心,想要继续劝说,顾恒舟说:“她不会留在这里,你可以死了这条心。”
“就是就是!”周珏挤过来,哥俩好的揽住沈柏的肩膀,“他爹是朝中重臣,这次立了功,回昭陵以后更是前途无量,你们东恒能给他的东西,我们昭陵可以十倍百倍的给他,他的野心可大了,你就是把半个东恒国给他,他也是不会留下的。”
三人都表明了立场,赵彻和顾恒舟的脸色还很不好看,不想生出什么事端,主君主动打断这个话题:“这件事暂且不说了,先用午膳吧。”
主君的话还是很有分量的,暮达虽然不甘心,也还是把话都咽下去。
午膳是东恒特色的羊杂汤和肉馍。
羊杂汤味道也腥,肉馍味道不错,沈柏消耗了不少体力,啃着硬邦邦的肉馍根本停不下来,只是肉馍有点干,吃着噎人,沈柏在噎死和难喝之间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向羊杂汤屈服。
她皱眉端起羊杂汤,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喝,一个护卫突然走来,将一个牛皮做的水囊递给她:“大皇子说你不喜欢喝羊杂汤可以喝这个。”
沈柏意外,接过水囊,抬头发现坐在主君的暮达一直用热切的目光盯着她。
沈柏眼角忍不住抽了抽,这个大皇子不会有什么奇怪的癖好吧?之前输了比试还像个炮仗一样想吃人,这会儿看她的眼神却像是要喜欢上她了。
嘴里干得实在咽不下去,知道暮达不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下毒毒死自己,沈柏准备打开水囊,一只手伸过来把她拦下。
“谁给的东西都敢喝?”
顾恒舟冷声问,虽然语气不大好,但满满的都是关心,沈柏一脸感动,嚼着肉馍无奈的说:“顾兄,不喝这个我马上就要噎死了。”
顾恒舟坚定的把水囊拿走,沈柏眼巴巴的看着,下意识的舔唇,顾恒舟没把水囊丢开,只是打开水囊,倒了一碗出来。
水囊里装的不是水,而是东恒国上好的烈酒,沈柏一闻到酒味儿眼睛都亮了,嘴里忍不住嘀咕:“这个大皇子虽然是个大老粗,没想到心还挺细的,居然知道小爷好这口。”
馋得不行,沈柏迫不及待的把碗从顾恒舟手里抢走,仰头喝了一大口。
干巴巴的肉馍终于咽下去了,酒味儿混在里面却没怎么尝出来,沈柏把剩下的喝完,刚把肚子里的酒虫勾起来,酒就没了,她忍不住谄媚的看向顾恒舟:“顾兄,再给我倒一碗吧。”
顾恒舟毫不留情的把水囊塞上,轻飘飘的横了她一眼:“不是说答应我不喝酒了?”
他这样子像极了上一世的顾恒舟,沈柏眼神心虚的飘忽着,不敢和他对视,讪讪道:“我这不是怕噎着嘛。”
她酒量不好,喝多了就会闹事,这里是东恒不是昭陵,她就是说破天,顾恒舟都不会再让她沾半点。
顾恒舟板着脸,比铁板还要冷硬,知道没希望,沈柏只能委屈巴巴的继续啃自己的肉馍。
吃完午饭,下午是东恒国专门的套马比试。
套的是东恒特有的汗血宝马,这种马性子很烈,极难驯服,但耐力和脚力都非常好,可日行千里,在战时是不可多得的宝物。
每年东恒国都会通过这种比试角逐出第一勇士。
上午沈柏和暮达的比试让东恒国这些人有些沮丧,不过下午这些汗血宝马一被放出来,这些人又士气高涨起来。
昭陵可养不出这么好的马!
东恒国四位皇子和随行亲兵里的二十人一起参加比试,赵彻他们便和主君一起坐在旁边围观。
马群足有一百,被放出来以后便被赶得在草原上四处乱蹿,套马的人很快四散开来。
主君得了闲,侧头跟赵彻说话:“这些都是东恒国今年最好的马,太子殿下觉得如何?”
赵彻礼貌的说:“贵国的汗血宝马一直都是最好的。”
之前东恒国也送过马到昭陵,有十来匹养在皇家马厩,这么些年过去脚力和野性都已退化不少。
剩下的恒德帝都赏到军中,它们大多数都死在了战场上,到今日,只剩下镇国公的虎遒、周德山的烈英和顾恒舟的猎云这三匹是汗血宝马。
“太子殿下既然喜欢,这次回去就全部带走吧。”
主君豪气的说,赵彻讶然,想了想委婉拒绝:“主君今年已经给昭陵送了礼,我们此行是来回礼的,断然没有再带这么多马匹走的道理。”
主君勾唇笑起:“无妨,这位沈小公子今日给我大儿子上了很好的一课,就当作是我送给他的谢礼。”
忠言逆耳利于行,有时候话说得再多,不如让一个人自己去摔一跤感觉到痛了来得更直接。
主君大多数时候是鼓励暮达他们要骁勇善战,不要胆怯害怕,却没有像沈柏这样让他们多动脑子耍计谋。
这个世道已经不是几十年前那个靠蛮力就能吓倒别人的世道了。
暮达送来那个水囊里装的酒是陈年的烈酒,沈柏虽然只喝了一碗,坐到这会儿酒劲儿却慢慢涌了上来。
听到自己的名字,沈柏耳朵动了动,噌的一下站起来看着主君和赵彻说:“主君,殿下,你们要相信我,这个世上没有永远的安宁,人要有居安思危的警惕感,若是警惕感没了,再强大的国家也会一步一步走向衰落的。”
在两国君主面前说这样的话实在是大不敬,周珏想拉住沈柏,被顾恒舟拦下,主君和赵彻也没制止,沈柏继续说:“这个世界上没有永远的强者和弱者,就拿箭术来说,箭术好到如我这般百步穿杨的只是凤毛麟角,那些练不好箭术的人不是傻子,他们不会站在那里挨打,他们会想办法改进弓弩和盾牌,只要盾牌够硬,便能抵挡射来的箭,那箭术再好也没有用了。”
沈柏说完,四下一片寂静。
沈柏眼睛有点花,皱眉盯着顾恒舟和赵澈看了半天,两腿一软,跪在赵彻面前:“殿下,昭陵是你一人的昭陵,但要守住它,靠的绝不是一两个人的力量,你需要的不是盖世英雄,而是一支无坚不摧的队伍!”
能以一己之力救下万里河山的是神不是人,昭陵之所以会一步步走向衰落,就是因为所有人都觉得只要有镇国公在,昭陵就固若金汤,不会出事。
后来镇国公没了,所有人又把希望全都寄托在顾恒舟身上。
只要还有希望,就不会有人觉得事态严重,就还可以继续蒙蔽自己的眼睛,享受眼前的富贵荣华!
主君被沈柏这一番话惊住,东恒国国力不及昭陵,又常年有风沙侵袭,主君在位这么多年,危机感一直都在,只是他之前听寒辰说昭陵国运气数已尽,还以为是昭陵皇室昏庸无能,今日见到沈柏的言行,第一次忍不住怀疑大祭司的推演能力。
有这样的臣子在,一个国家的气运怎么会走到尽头?
沈柏跪坐在地上,脑子已经糊成一团浆糊,嘴里却还在小声嘀咕:“殿下,你要强兵、利器、兴民、重士,最重要的还要充盈国库。”
依然没人应答,过了一会儿,远处传来马蹄声,暮达套了一匹极漂亮的马回来。
听见声音,沈柏强撑起脑袋,神智似醒非醒,咧嘴冲主君笑笑:“这番话,就当做是我报答主君的赠马之恩啦。”
沈柏说完,暮达已经到了跟前,他迫不及待的下马冲到沈柏面前,兴奋地问:“沈柏,这是我套的马,你可喜欢?”
沈柏扭头,想看看那马是何等威风,衣领突然被揪住,下一刻整个人被拉进一个温暖宽厚的怀抱。
顾恒舟扣着她的脑袋不许她动弹,沉沉的说:“你喝醉了。”
胸腔的震动从额头传到四肢八骸,沈柏脑子晕得更厉害,乖巧的靠在顾恒舟胸膛,低声说:“对呀,我喝醉啦。”
顾恒舟抱着沈柏,眸色晦暗的看着暮达:“她酒量不好,中午喝了大皇子的酒便醉了,大皇子有什么事等她醒来再说吧。”
暮达很是失望,不死心的说:“我看他好像只喝了一碗,怎么这么容易就醉了?”
顾恒舟说:“她才十四,年岁尚小,又是书香世家,之前很少喝酒,东恒的酒烈,劲头十足,她自然会醉。”
顾恒舟已经解释得很明白了,暮达还是想亲自把这匹马送给沈柏,周珏见状连忙开口:“大皇子好身手,套来的这匹马毛色鲜亮、威风凛凛,正好你的坐骑被主君赐给沈柏了,以后便骑这匹马吧。”
暮达之前骑那匹马也是难得一见的良驹,他想了想觉得周珏说得有理,欣慰的说:“这匹马还没完全被驯服,日轲跟了我好些年了,性子比较温顺,这样的确更好一些。”
那小子的骑术比你还好,什么马他骑不了,还用得着你担心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