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妃停顿的间隙很小,顾恒舟却敏锐的察觉,他单手抱着沈柏,腾出一只手脱下自己的外衫把沈柏完全裹住,然后才对淑妃说:“他烧得厉害,晚辈先带她出宫诊治,过几日再入宫感谢娘娘。”
淑妃压下疑惑,淡淡开口:“不必再专程进宫道谢,你们平安出宫以后,这事就当没发生过。”
赵稠私自扣押惩罚沈柏本就有错,就算知道是淑妃把沈柏救走交给顾恒舟,也不敢把事情闹大,淑妃好歹也是贵妃,就算赵稠再不满,顶多也只能让德妃暗中下点小绊子,兴不起什么风浪。
顾恒舟颔首谢过,不在多言,抱着沈柏离开,春喜和小贝一路紧跟在后面。
沈柏烧得迷迷糊糊,前世的记忆在梦境里变得很是破碎,她一会儿是梦中人,一会儿又是旁观者。
梦境最后,她看见顾恒舟穿着一身金色莲花铠甲,带着三千精锐赶赴边关,然而才刚到远烽郡,就和早就埋伏在那里的忽炽烈对上。
忽炽裂带的兵马是顾恒舟的好几倍,那是一场极其惨烈的厮杀,顾恒舟带着那三千精锐不断突袭,想要冲出包围圈,然而忽炽烈他们用的弓弩杀伤力极强,盾牌根本抵挡不住,队形不断被打散,然后再重组。
杀到最后,只剩下顾恒舟一个人。
他身上的衣服早就被血浸湿,正黏哒哒的往下滴血,呼吸很重很急,周围全是倒下的将士的尸首。
空气里的血腥味浓郁得让人几乎要吐出来。
忽炽烈抬手让所有人停下,策马走到顾恒舟面前,姿态高傲的说:“顾大统领,为了公平起见,我和你单打独斗决一死战如何?”
沈柏气得把忽炽烈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一遍。
什么叫公平?
顾恒舟日夜兼程赶了好久的路,刚刚还经历了一场鏖战,消耗了大量体力,忽炽烈埋伏在这里一直养精蓄锐,怎么可能公平?
但以顾恒舟的秉性,他是不会降的。
顾家人的血性和传承可在他的骨子和灵魂里,为将者,除了马革裹尸、战死疆场,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顾恒舟毫不意外的应下了忽炽烈的战书。
他没有过多停歇,握着长戟夹了马腹主动攻向忽炽烈。
长戟刺挑,他用的是太学院武修师父教的最基本的招式,因为反复练习了十多年,将威力发挥到了最大。
虽然他身后再没有一个将士呼应,连军旗也早就倒在地上被血水浸透,被敌军的战马践踏,顾恒舟浑身的气势也依然霸道强横,仿佛有千军万马支援的雷霆之势。
忽炽烈一开始以为拿下顾恒舟是轻而易举的事,过了七八个回合才渐渐警惕起来,这个叫顾恒舟的昭陵武将,即便是战斗到只剩自己一个人,也绝不容任何人小觑!
沈柏之前一直很好奇顾恒舟是怎么死的,如今在梦里看见,却只觉得心疼绝望。
败局已定,他一个人身陷囹圄,就算打败忽炽烈也不可能活着离开这里。
但他执着的拿着长戟战斗,要流尽最后一滴血,耗尽最后一丝气。
突然,忽炽烈一记长枪刺在顾恒舟左胸。
忽炽烈和暮客砂一样,身形高大,力大无穷,长枪刺过去那一下,沈柏清晰的听见了金甲破碎的声音。
沈柏的心悬起来,眼睁睁的看见忽炽烈一枪击穿金甲,笔直的捅进顾恒舟心脏,一如后来沈柏被忽炽烈当胸刺了一枪一样。
沈柏胸口同时感觉一阵剧痛,顾恒舟却没有停下,任由长枪穿透自己的身体,迅速逼近忽炽烈,抓着长戟就要扎进忽炽烈脖子,一支利箭破空而来,直接射穿顾恒舟的右手手腕。
顾恒舟,不要打了!
沈柏忍不住在心里恳求,顾恒舟听不见,一心只想杀了忽炽烈。
第二支、第三支箭接连不断的射到顾恒舟手上。
他的心脏被刺穿,殷红滚烫的血一直不停地顺着长枪往外涌,手上和腿上也被射了不少箭。
忽炽烈没有呵斥这些人,有人大着胆子上前,一刀抹了猎云的脖子。
猎云哀鸣一声倒地,顾恒舟也随之倒在地上。
越西敌军吹响牛角,庆祝这场伏击战的胜利,他们胜了,击杀了昭陵最精锐的兵马和最厉害的武将。
忽炽烈回到马背上,眼底闪过阴翳,不过很快就被笑容取代。
就算最后手下的人动手帮了他又算什么?只要结果是他们取得了胜利不就好了?
忽炽烈骑着马,故意从顾恒舟和那些已经死去的将士身上踩过,其他人立刻策马跟在后面。
牛角声肃穆哀沉,越西将士脸上全都带着笑,谁也没有在意已经倒下的人会变成什么样。
心痛到无以加复的地步,熟悉的窒息感袭来,沈柏猛然惊醒,像是一下子从水底浮到水面,沈柏本能的大口大口呼吸,被刺眼的阳光刺得又闭上眼睛,一个惊喜的声音说:“世子殿下,沈少爷醒了!”
偏头,身边跟着一个瓜子脸的宫娥,宫娥看着很面生,脸上的笑意却很和善,沈柏看了她一会儿,动了动脖子,回头正好对上顾恒舟覆着担忧焦急的眸。
“顾兄?”
沈柏哑着声唤道,嗓子痛得厉害,隐隐带着血腥味。
还能认人,脑子应该没有烧糊涂,顾恒舟看了一会儿移开目光,只留了冷硬紧绷的下巴给沈柏,说:“别废话,马上就能出去了!”
出去,去哪儿?
沈柏脑子混沌,想了半天才想起自己重活了一世,昨天被赵彻召进宫,然后又被带到了赵稠的迎泽宫。
赵稠这个龟儿子,可真不是人啊!
沈柏暗骂了一句,心脏还残留着梦境带来的剧痛悲伤,眼角滑下热泪,沈柏深吸两口气压下痛楚轻声问:“现在我们到哪儿了?”
春喜立刻开口:“回沈少爷,咱们马上要到永安门了。”
到永安门就只剩三道宫门出宫了。
沈柏喘着气靠在顾恒舟臂弯,有气无力的说:“顾兄,过永定门到玄武门出宫吧。”
顾恒舟脚下步子顿了一下,永定门是朝臣上下朝的必经之路,这个时辰差不多也该散朝了。
顾恒舟问:“你想把事情闹大?”
沈柏轻轻笑了一声:“顾兄,我现在浑身都疼得很,你总不能让我咬牙吃了这个哑巴亏吧?”
她可是让太学院夫子一个头两个大的小霸王,什么时候乖乖听话过?
春喜也在旁边听着,忍不住小声提醒:“沈少爷,那可是四殿下,你难道要和四殿下结仇吗?”
赵稠是德妃所出,外公只是当朝丞相,若不是赵彻为嫡,早些年还有个卫家撑腰,只怕早就被废黜,改立赵稠做储君了,沈柏只是一个小小的探花郎,拿什么跟赵稠斗?
沈柏知道春喜这话是什么意思,幽幽的说:“天理昭昭,这世上总有公道的,若是没有,小爷就不活啦~”
不想活你难道还要去寻死?
顾恒舟听得胸口怒火直窜,抿着唇没吭声,抱着沈柏改道永安门。
两人刚走到永安门,刚下朝的朝臣也一股脑的涌出来。
隔着一段距离,所有人都看见顾恒舟抱着一个人急匆匆的往宫门方向走。
走在最前面的朝臣品阶都比较低,不敢轻易上前跟顾恒舟打招呼,沈孺修面色凝重的走在后面,今天朝上没什么大事,恒德帝也和往常一样没有特意嘱咐他什么,他犹豫着没敢把沈柏失踪的事捅到御前。
正思索着,前面嘀嘀咕咕的议论声传入耳中:“世子殿下不是在休假吗?怎么从宫里抱了个人出来?”
抱了个人?
沈孺修掐断思绪,往前跑了两步,顾恒舟正好抱着沈柏过了永安门,沈孺修没看见人,犹豫了一下,拎着朝服衣摆大步跑着追上去。
沈孺修身为太傅,平日最是克己守礼,从来不会行差踏错一步,今日却拎着衣服在宫里跑起来,和平日儒雅的形象实在相差甚远,惊掉了好些同僚的下巴。
世子殿下从宫里抱了人和沈太傅有什么关系?他跑那么快,难不成还想纵容自己那个不孝子嫁进国公府,这不是要贻笑大方?
沈孺修不知道其他人等着看笑话,快到玄武门的时候,终于追上顾恒舟。
沈孺修年纪大了,好久没这么跑动过,喘得很厉害,跑近以后看见顾恒舟抱的是沈柏,顿时松了口气,又见沈柏小脸通红,唇色惨白,奄奄一息顿觉担忧,连忙对顾恒舟说:“多谢世子找到小柏,小柏看上去很不好,老臣先带她回府诊治,等她病好了再带她亲自登门道谢。”
沈孺修说着想从顾恒舟怀里接过沈柏,顾恒舟没把人给他,冷冷的说:“人是我找到的,我要先带回国公府问她几句话。”
沈孺修顿时生出警惕:“可是小柏又做什么得罪世子了?世子有什么不满,尽可跟老夫说。”
顾恒舟并不正面回答沈孺修的问题,态度强硬道:“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
言下之意就是轮不到其他人插手。
沈孺修心底的忧虑更深,一行人已到了玄武门,小贝拿出太子印鉴,沈孺修也亮了腰牌,禁卫军放行,却拦下春喜,厉声呵斥:“你是哪个宫的?没有出行令,怎敢擅自出宫?”
春喜吓得手足无措,顾恒舟淡淡开口:“这是四殿下赐来照顾沈少爷的,若有疑问,尽可去问四殿下!”
宫女不同一般大户人家的奴婢,就算主子说了要把她送人,也要在内务府走一系列的流程才能放出宫去,但禁卫军都认得顾恒舟,知道他从来都不会撒谎,犹豫了一下还是让春喜跟着出去。
出了宫,沈孺修一直琢磨着顾恒舟刚刚的话,忍不住问:“这事怎么牵连到四殿下了?”
顾恒舟没回答,李杉已驾着马车过来。
沈柏是他送进宫来的,昨晚沈柏没回太傅府,他明知道真相也没回太傅府禀报,顾恒舟看他的眼神冷锐如刀,沈孺修看他的眼神也很复杂。
李杉却面色如常,仿佛感受不到他们眼神里的深意,停好马车以后跳下来跪在地上做脚凳。
顾恒舟心里窝着火,也没客气,直接踩着李杉把沈柏抱上马车,春喜跟着上车。
马车是单乘的,坐三个人挤了点,沈孺修没上去,招了自己的马车跟在后面。
上了马车,顾恒舟把沈柏横抱在自己腿上。
刚刚说完几句话,她又昏睡过去,这会儿身子不断颤抖着,过了好半天才喊了一声冷。
声音极哑极弱,若不是顾恒舟耳力极好都听不见。
顾恒舟皱眉,一把抓住她的手,发现她的手冷得很,像是泡在冰水里刚拿出来的,当她小脸烧得通红,额头都冒出细密的汗来。
沈柏抖得厉害,很快牙齿都跟着打颤,发出细碎的声响,顾恒舟绷着脸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却见沈柏突然哭起来。
她没有睁开眼睛,就是眼泪不断的往下掉,和清醒时故意演戏不一样,她看起来伤心极了,像是失去了最最爱的那个人。
春喜坐在对面,被沈柏吓住,迟疑的问:“世子殿下,沈少爷是不是做噩梦了,要不要叫醒她?奴婢听一些老人说,被梦魇住对身体不好。”
顾恒舟眼底凝出寒冰,冷冷命令:“转过头去!”
春喜肩膀抖了一下,不敢不听,乖乖把头转到一边,透过翻飞的窗帘看着外面街道,她已经七年没有出来过了。
沈柏哭得停不下来,发着高热,没一会儿鼻涕也冒出来,呼吸不了,她只能张着嘴巴喘气,等春喜转过头,顾恒舟扯下汗巾帮沈柏抆眼泪,一点也不嫌弃的帮她把鼻涕也抆掉。
沈柏毫无所觉,嘴里无意识的发出梦语,声音很微弱,顾恒舟低头凑近,听了半天才听见她说:顾恒舟,别死。
顾恒舟错愕,没想到沈柏做的噩梦竟然是他死了。
如果有一天他死了,她真的会哭得这么伤心吗?
顾恒舟直接让李杉把马车驾到国公府,抱着沈柏回了自己的荆滕院。
知道拦不住他,沈孺修半路改道去太医院把张太医请来,顾恒舟刚把沈柏放到床上,沈孺修便带着张太医赶到。
张太医刚搭上沈柏的手腕便看出她来了葵水,眼皮一跳,下意识的看向沈孺修,若要把沈柏放这里诊治,沈柏的身份就隐藏不住了。
顾恒舟把张太医眼底的担忧看得清清楚楚,对沈孺修说:“太傅请移步,晚辈有几句话想对您说。”
顾恒舟语气严肃,沈孺修已经预感到他想说什么,心底莫名有点五味杂陈。
春喜在屋里帮张太医的忙,顾恒舟出来以后带上门,让顾三守在院门口不让任何人进来,自己则带着沈孺修去了书房。
武将的书房不似文人的书房全是墨香气息,顾恒舟的书房里还摆着各式各样的兵器。
沈孺修下意识的多看了一眼,然后便听见顾恒舟说:“太傅打算让沈柏女扮男装到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