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鹤楼天字号包间在三楼,只有京中一些显贵能进,包间内布置典雅别致,和这些显贵家中的陈设没什么区别。
顾恒修长这么大,只上过二楼,今天还是第一次登上三楼,刚进门,客栈小二便热情洋溢的迎上来:“顾少爷,楼上请!”
顾恒修唇角微勾,颔首跟在小二身后,上了三楼,小二帮忙敲门,屋里的人很快应声:“进!”
小二退下,顾恒修推开门进去。
李德仁穿着一身石墨色金丝绣祥云暗纹坐在屋里,面前桌上只有一壶热茶,壶嘴处冒出袅袅热气。
顾恒修拱手行礼:“晚辈拜见丞相大人!”
尽管之前通过姜映楼他算是间接的搭上了姜家这条线,但他一直都只和姜映楼接触,没有正式见过姜德安,如今见到李德仁,这才是真正意义上接触到朝堂上位高权重的大臣。
顾恒修绷紧身体,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沉稳,好显得不卑不亢,从容有度。
李德仁目光审视的看着顾恒修,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单拎出来看,顾恒修在京中一众世家子弟中也算是俊雅出挑的,但一想到他是国公府养出来的少爷,和顾恒舟流着同样地血脉,便觉得他身形单薄了点,肩背瘦弱了点,没有一点顾家人的担当。
李德仁没有对顾恒修另眼相看,开门见山的问:“是你让城里的说书先生传那些谣言的?”
顾恒修早就猜到李德仁是为这件事而来,坦白点头,说:“的确是晚辈所为。”
李德仁面色平静,等着顾恒修说缘由,顾恒修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沈柏此人阴险狡诈,丝毫没有承袭沈太傅的风骨,不瞒丞相大人,晚辈与沈柏有些过节,这些时日他在国公府养伤,一直出言诋毁四殿下的名声,晚辈知道四殿下是清白的,便擅作主张让人将此事公诸于众。”
李德仁问:“你觉得你是在帮忙?”
顾恒修拱手诚恳道:“晚辈的确是想帮四殿下的忙。”
蠢货!
李德仁在心里骂了一句,前有说书先生把沈柏移情别恋、自荐枕席的事宣扬得满城皆知,后有神秘画册暗示赵稠强辱沈柏,结合沈柏之前三天两头的闹自杀行为来看,所有人都会更愿意相信沈柏是受害者。
毕竟这世上哪有痴恋别人,被要了身子以后不偷着乐反而生无可恋寻短见的?
而且这样一来,之前那些谣言更像是赵稠强辱了沈柏以后,故意放出风声撇清关系,不想被沈柏缠上。
不管顾恒修是真心想帮忙还是故意装无辜,李德仁对他都没什么好印象,不过李德仁面上没有表现出来,温和的问:“顾少爷当真想帮忙?”
顾恒修身子俯得更低,坚定地说:“只要有晚辈能帮得上忙的地方,晚辈一定在所不辞!”
得了顾恒修这句话,李德仁面上浮起笑来,亲切道:“贤侄不必多礼,坐下说话。”
这一句贤侄便是把顾恒修当成自己人了。
顾恒修直起身来,走到李德仁身边坐下,然后便听见李德仁问:“行远前些时日不止带了沈柏一人回国公府,还从宫里带了个叫春喜的宫娥,春喜此人现在可还在国公府?”
顾恒修眉眼未动,点头:“在。”
顾恒修应完李德仁不说话了,神态自若的给自己倒了杯茶,端到嘴边悠然的品着。
明明现在深陷舆论漩涡的人是他亲外孙,他还专门派了人来请顾恒修,但两人坐到一处,气定神闲的还是他。
到底是在朝堂摸爬滚打多年的老狐狸,顾恒修等了一会儿便沉不住气了,主动问:“丞相大人专门问此人可是有什么吩咐?”
李德仁喝了一口茶,掀眸,眸光冷幽的看着顾恒修。
这目光看似平静温和,落在人身上却让人觉得犹如针扎。
顾恒修后背很快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他生怕露怯,低下头道:“丞相大人若有需要,晚辈一定照做。”
老狐狸做事自有自己的一套准则,现在顾恒修突然冒出来,还敌我未明,他当然不会主动开口吩咐什么,留下把柄。
李德仁又抿了口茶,把茶杯放到桌上,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沉声道:“顾二少的诚意只有如此,日后也不必再与丞相府有什么来往。”
李德仁说完起身离开,顾恒修连挽留都来不及,李德仁便走出包间大步下楼。
顾恒修颓然的跌坐在椅子上,脑子一时有些恍惚,难以相信自己刚刚和当朝丞相面对面坐在一起谈了会儿话,搭上了了相府和四皇子这条线。
丞相还想什么诚意?他不是已经表明自己是向着四殿下的吗?
顾恒修认真思量,想到那个叫春喜的丫鬟,眸底陡然闪过亮芒。
接下来几日都很平静,沈柏乖乖待在凌昭宫养伤,寒辰每日午后都会来凌昭宫跟卫如昭探讨一会儿佛法,赵彻每天晚上也会来陪卫如昭一起吃晚饭。
到了第四日傍晚,越西使臣团进京。
这次越西使臣团一共来了三十人,押运了十车贺礼到昭陵,越西王上忽玄亲自前来,还带了公主忽月蓝。
一行人于未时进入瀚京,由镇国公亲自率领一百禁卫军迎接,押运贺礼的越西勇士被安置在驿站,忽玄和忽月蓝只带了两名勇士随顾廷戈入宫。
南襄国使臣团也在上午抵达昭陵,越西使臣团是最后抵达的,入住的宫殿是离凌昭宫很近的合德宫。
宫人带着忽玄和忽月蓝从凌昭宫过的时候,忽玄突然感觉有一束森冷的目光钉在自己身上,他敏锐地回头看了一眼,只看见红砖绿瓦的宫墙,并没有看见任何人。
引路的宫人在旁边恭敬地问:“王上,怎么了?可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忽玄收回目光,冷声道:“没什么,继续走吧。”
一行人很快进了合德宫。
沈柏懒洋洋的从凌昭宫的院墙上跳下来,正好和跨进凌昭宫的赵彻目光对上。
沈柏表情微僵,而后若无其事的拍了拍身上的灰。
不就是爬了个墙凑热闹嘛,又不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她为什么要觉得心虚?
赵彻走过来,表情不大好看。
前些时日秋雨连绵,凌昭宫的墙头长了不少青苔,沈柏今天穿了一身浅灰色绣扁竹暗纹常服,衣服上沾染了一大片青黑的污渍,顿时让她看起来灰头土脸的。
赵彻冷声问:“趴墙头都看到什么了?”
看到你未来老丈人和媳妇儿了!
沈柏在心里嘀咕,眉眼弯弯笑得特别无辜,她现在说不了话,赵彻也奈何不了她。
赵彻一看她这么笑就想揍她,茶白原本远远候在一旁,见状连忙上前,壮着胆子说:“求太子殿下息怒,奴婢这就带少爷去洗手换衣服。”
赵彻挑眉命令:“换什么衣服?她既然喜欢这样,就让她一直这么脏着!”
赵彻说完便朝卫如昭寝卧去,快走到门口时猛地回头,正好看见沈柏翻着大大的白眼在扮鬼脸。
赵彻:“……”
就这么个混账玩意儿,舅舅怎么会觉得他对她动了心?
赵彻进屋坐下,沈柏很快跟进来,神色如常,一点没有扮鬼脸被抓包的不安和愧疚。
宫人很快送上热腾腾的饭菜,虽然都是素斋,但架不住御膳房的厨子厨艺高超,每道菜都做得色香味俱全很是诱惑人。
沈柏不自觉咽了咽口水,照旧还是只能看不能吃,只有捧着自己那晚肉粥度日,她身上还脏兮兮的,配上这副神情,活似到宫里来要犯的乞丐。
赵彻越看她越觉得碍眼,眉心微拧,索性当她不存在,对卫如昭说:“明日就是父皇大寿,一早父皇就要带着百官去祭天祈福,舅舅与我随行吧。”
卫如昭并不想参与此事,下意识的想拒绝,又听见赵彻说:“祭天后我们会直接去皇陵,母后看见舅舅一定会很开心的。”
赵彻说完一脸期待的看着卫如昭,卫如昭眸光微动,唇瓣嗫嚅了两下,说出来的话却是:“人死如灯灭,身后之事不管如何,已故之人都看不见了。”
赵彻就是用这个理由说服卫如昭回京的,还想用同样地理由让卫如昭一起去祭天,显然不够充分。
关心则乱,赵彻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劝说卫如昭,沈柏打了个响指,从兜里摸出一张纸和一小节黑炭似的东西唰唰唰的写道:斯人已逝不假,但活着的妖魔鬼怪不少,国舅若能与太子殿下前往,一定会让不少人食不下咽。
卫如昭离京的时候,沈柏还不到五岁,并不清楚具体情况如何,但用脚趾头想也该知道卫如昭当年和瀚京这些老狐狸闹得很不愉快。
他入云山寺必然是亲者痛仇者快,如今他从寺里出来,对那些老狐狸来说便是一个巨大的能搅动整个瀚京风云的不安因素。
卫如昭定定的看着纸上那一行字,沈柏又继续写道:十年磨一剑,国舅,你若再不出鞘,那些老狐狸可也蹦跶不了几年了。
恒德帝已年过半百,朝中这些老臣岁数也不小了,要是哪天遇到个什么天灾人祸嗝儿屁了,卫如昭就算有再大的血海深仇也找不到人算账。
沈柏这句话打动了卫如昭,他抿唇没再抗拒,赵彻知道他这是答应了,面色稍缓,而后对沈柏说:“从明日起,宫里四处都会戒严,各国使臣住在宫中,所有人都会很忙,你最好安分点老实待在凌昭宫,不然出了事,谁也救不了你!”
这里是卫如昭住的地方,没有特殊情况,不会有人胆敢私闯。
沈柏乖巧的点头,一副“小爷天下第一听话”的样子。
赵彻现在一点也不相信她会听话,不过想到之前她的表现,知道她有分寸,也没多说什么。
赵彻用完晚膳很快离开,这一夜,整个瀚京一派祥和安宁,所有人都在期盼着明日恒德帝大寿的热闹场面。
只有巡夜司的人知道,这一夜有刺客偷袭国公府,烧了镇国公世子的院子,险些杀死一个叫春喜的宫娥,刺客有五人,被国公府的护卫截杀四人,捉到一个活口。
吏部侍郎顾淮谨和巡夜司统领秦延东低调将刺客押入大理寺,未敢声张,以免惊扰恒德帝和各国来使。
第二日寅时末,凌昭宫寝卧的灯亮起,宫人早早地送来热水供卫如昭洗漱。
沈柏也被茶白叫醒起了个大早,她虽然没有资格随百官一起去参加祭天,宫人也为她准备了一套暗紫色青丝绣飞燕锦衣,搭配有白玉配做装饰,还有同色紫金暗纹抹额。
茶白也得了一套宫娥衣裙,她脑子灵活,手脚也快,学着其他宫娥的样子梳了发髻,然后细细帮沈柏穿衣束发。
沈柏前些时日折腾得厉害,这几日又只吃了肉粥,人又瘦了许多,原本就比一般少年娇弱,如今瘦下去越发显得眉眼秀丽。
她脖子上的勒痕消散了许多,却还是很容易吸引人的注意,看得久了便会发现她还没长喉结。
茶白心底很是担忧,好在入了冬,天气冷,找了一条黑色围脖来帮她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