旱灾结束后,远烽郡和漠州断断续续下了半个月的雨。
干涸的土地被雨水滋润,万物重新焕发生机。
夏至那日,天空重新放晴,已经从战火洗礼中走出来的百姓恢复正常生活,开始到田间劳作,尽可能弥补春耕的损失。
傍晚时分,镇国公顾廷戈带着三万兵马护送越西使臣团抵达城外,和三万兵马一起来的,还有朝廷征集来的一千石赈灾粮。
镇国公在远烽郡的名望很好,城中百姓听说他从瀚京回来了,纷纷走到城门口迎接。
知道他们这两天会到,孙毅光和李云觉每日都要亲自到城楼上巡视一番,终于盼到顾廷戈回来,两人都难掩激动,吩咐将士把城门打开,迎人进城。
钱搏天已经带着兵马回到漠州,路过漠州时,顾廷戈听说了这场战事最终的结果。
到了远烽郡城外,顾廷戈下令让所有人下马,步行进城,这是对在这场战事中牺牲的将士的尊重。
是他们用自己的血肉守住了这座城,他们的亡灵还盘旋在上空,没有人有资格在他们的亡灵之下骑马进城。
越西使臣团的人也都跟着下了马车,尽管这场战事发生的时候他们远在瀚京,并没有直接参与此事,但攻城的是他们的同胞,冲进城里杀人的也是他们的族人,只让他们步行进城,没有让他们跪下来谢罪已经是仁慈。
孙毅光和李云觉分别站在城门两边,顾廷戈走进来,目光从他们身上扫过,见两人都没有受伤,眼底闪过一丝欣慰。
人上了年纪就是这样,没了年少时的意气风发和一往无前,变得念旧,哪怕是久经沙场的人,也害怕看见太多的生离死别,不希望和自己相识多年的老友突然就消失不见。
“迎大统领回城!”
李云觉高声说,守城的将士和簇拥在街道两边的百姓全都跟着高呼,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顾廷戈带人回了镇北军军营。
知道顾廷戈要带三万人来,李云觉已经提前吩咐人扩建营地扎好营帐。
顾廷戈一回来,李云觉便带着那三万将士去安顿,孙毅光则带越西使臣团去住下。
这次大战,镇北军的伤亡也称得上是惨重,这个时候越西使臣团出现在这里,营里所有人对他们都是咬牙切齿,但恒德帝没有要宣战拿下越西的意思,他们也不能对使臣团做什么,挑起战乱。
让使臣团的人住下,孙毅光还专门抽调了几个名信得过的将士守着,既防止使臣团的人玩什么花样,也避免营里有人太冲动会寻衅滋事。
顾廷戈直接回了主营帐,顾恒舟和沈柏一早便候在营帐外面,见到顾廷戈,同时拱手行礼。
顾恒舟:“父亲。”
沈柏:“顾叔叔。”
顾廷戈步子微顿,目光在顾恒舟和沈柏之间来回扫了两遍,这一路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大步走到两人面前,拍了拍两人的肩膀,沉沉道:“好小子,干得漂亮!”
顾廷戈说完拉着两人进帐。
营帐和他离开的时候没什么变化,只是那面屏风被搬走了。
顾廷戈也没在意,进帐后对顾恒舟和沈柏说:“明日一早,你们就启程回瀚京。”
顾廷戈的语气非常凝重,顾恒舟和沈柏立刻听出其中有不寻常的意味,顾恒舟问:“父亲今日刚到远烽郡,还没和越西使臣团签订和平协议,为何要这么着急的赶我们走?”
顾廷戈回头看着两人,也没绕弯子,坦白的说:“这次漠州和远烽郡大旱,我已猜到越西敌军可能会趁机进犯,若是我立刻带兵从瀚京赶回远烽郡也是可以的,但陛下前些日子身体不适,朝堂上人心惶惶,太子殿下根基尚浅,我若不在京中坐镇只怕会出大乱。”
苏家派人来接苏潋秋回京的时候,顾恒舟和沈柏就听说了这件事,只是没想到恒德帝竟然病重到这种程度。
顾恒舟关切的问:“现在陛下身体如何?”
顾廷戈警惕的看了沈柏一眼,沈柏立刻竖起三指发誓:“沈柏和顾兄还有顾叔叔立场一致,绝对不会将今日听到的事到处宣扬。”
在漠州的时候,钱搏天把顾恒舟和沈柏都狠狠夸了一番,顾廷戈也知道沈柏在这场大战中起了关键作用,闻言失笑道:“这次没有你小子,远烽郡守不守得住还是个问题,我不是在怀疑你,只是想看看你小子到底有多大的能耐,能不能猜到现在京中是什么情况。”
这话便是要考沈柏了。
沈柏也不推辞,直接说出自己的想法,从容道:“顾叔叔坐镇京中是为了稳住大局,如今护送越西使臣团回了远烽郡,只有一个原因,太子殿下有能力主持大局。”
如果不是确定京中绝对不会出乱子,顾廷戈是不可能离开瀚京的。
顾廷戈挑眉,示意沈柏继续,沈柏深吸一口气说:“京中百姓并不知道陛下的病情如何,甚至连太医院的太医都不一定完全清楚陛下的情况,如今远烽郡的危机已解,陛下应该有意要肃清朝堂,查出背后装神弄鬼之人。”
顾廷戈问:“何为装神弄鬼?”
沈柏眼眸明亮,笃定的开口:“陛下才过了五十大寿,虽然已是年过半百,但身子向来健朗,突然生病,还让太医院的太医都素手无策,只怕这病……来得并不简单!”
最后几个字沈柏放得很轻,毕竟有人欲图谋害九五之尊这种话说出来是很容易惹来灭门之祸的。
沈柏分析完了,顾廷戈没有评价她分析得对还是不对,转而问:“兵符呢?”
沈柏把兵符拿出来,双手交给顾廷戈,郑重的说:“沈柏幸不负顾叔叔和陛下信任,没有滥用错用此符。”
顾廷戈没有接兵符,问沈柏:“此符可以号令昭陵数十万兵马,拿到此符后,你可有片刻焦灼、辗转难眠的情况?”
沈柏摇头道:“沈柏一心为国,没有半分私欲,拿到此符虽觉肩上担子很重,却从未有过辗转难眠的情况,心中无愧,自能安睡。”
顾廷戈垂眸睨着沈柏,目光一寸寸在她脸上梭巡,确定她没有说谎以后,淡淡的说:“这次我从京中带来的三万兵马,是先皇后之前留下的卫义军。”
话音落下,顾恒舟和沈柏同时抬头,惊愕的看着顾廷戈。
卫家之前是皇商,旗下商队众多,每次押运的货物数量也很大,总是会被流匪盯上,一旦被劫便损失惨重,恒德帝初登基时,为了扶持卫家的产业,便破例以先皇后的名义成立了卫义军,专门负责卫家的商队的押运任务。
后来先皇后亡故,卫家日渐凋零,卫义军便被编入禁卫军之列,共同守卫皇宫的安危。
卫义军表面上是帮卫家护送货物,实则只听从恒德帝一人的命令,是恒德帝与世家大族抗衡的重要力量。
卫家衰败以后,恒德帝能稳坐皇位,没有被逼着另立新后和改立太子,也是因为卫义军的存在,让世家大族不敢轻举妄动。
上一世恒德帝死后,沈柏才知道卫义军一共只有四万人,被恒德帝拆成了三部分,一部分保护国舅卫恒,一部分成了太子赵彻的死士,剩下一部分才是恒德帝自己的亲卫兵。
如今顾廷戈带了三万卫义军到边关,这不是明摆着告诉世家大族的人,恒德帝把自己最后的底牌给顾廷戈了吗?那些存着狼子野心的人怎么还坐得住?
沈柏眼皮一跳,没想到恒德帝竟然在这种时候来了个请君入瓮。
顾恒舟也猜到恒德帝想干什么,沉声问:“陛下想让我们怎么做?”
顾廷戈看向沈柏,沈柏立刻说:“晚辈年纪尚小,只会耍些小聪明,在调兵遣将上面并不精通,还请顾叔叔明示。”
卫义军被带走了大半,恒德帝手下已经没有足以自保的兵马,若是京中有人按耐不住要逼宫,这个时候就要靠顾恒舟和沈柏带兵回去救援。
顾廷戈迟迟不肯接过兵符便是因为这个。
兵符还要在沈柏手里待一段时间,不仅如此,她还可能要拿着兵符去调兵,镇压一场宫变。
沈柏说完,营帐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顾恒舟低声提醒说:“父亲,她才十四,连征兵的年龄都没到。”
连征兵年龄都没到的小孩儿,不应该承受这些。
后面这句话顾恒舟没有说出口,但要表达的意味很明显。
顾廷戈看了顾恒舟一眼,走到桌案前坐下,幽幽地说:“方才进营的时候,孙副将说有要事与我商量,行远可知他要与我说什么?”
顾恒舟抿唇,孙毅光没跟他商量过,他不知道孙毅光想说什么。
不过想到那对龙凤手镯,顾恒舟说:“应该是军机要事,沈柏并非我军中人,父亲可不可以让她先出去?”
顾廷戈看向沈柏,问:“你要出去?”
沈柏摇头,大步走到顾廷戈面前,掀开衣摆跪下,坦白道:“孙副将所言之事应该与晚辈有关,晚辈不敢离开,愿向顾叔叔交待一切!”
顾恒舟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浑身紧绷,却只能看着沈柏跪在孙毅光面前,一字一句的说:“晚辈欺瞒了天下人。”沈柏说完俯身磕了个头,肃然道,“太傅嫡子沈柏,其实是女儿身。”
沈柏说完,顾恒舟立刻在她旁边跪下,急切道:“这件事我早就发现了,是我帮她打掩护欺瞒其他人的,不然太学院的人早就发现不对劲了,儿子愿与她同罪!”
顾恒舟语气坚定,没有丝毫迟疑犹豫,顾廷戈眼睛微眯,问:“你们欺瞒陛下,戏弄朝臣,还把天下人当傻子耍,可知此罪有多大?”
沈柏脑袋一直贴在地上没有抬起来,她平静地说:“欺君罔上,当满门抄斩,灭九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