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瀚京。
熠辰宫寝殿传来一声低唤,在外面值守的小贝立刻提着灯笼进去点灯,赵彻穿着杏黄色寝衣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小贝小声提醒:“殿下,茶冷了。”
赵彻不语,仰头将茶一口饮尽。
他的脸色很不好,额头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小贝放下灯笼帮他揉捏太阳穴,关切的问:“殿下,你做恶梦了吗?”
赵彻没应声,连喝了三杯茶才压下心头的躁郁,他看了眼窗外,外面黑漆漆的一片,连月光都没有,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赵彻问:“几时了?”
小贝回答:“殿下,才刚过丑时,还早,你才刚睡两个时辰,再睡一会儿吧。”
赵彻摇头,眉心拧成川字,提步走出寝殿来到书房。
已经入夏好些天了,天气渐热,但夜里还是有点凉,小贝拿了一件外衫给赵彻披上,又加了一盏灯让屋里更亮堂一些。
恒德帝这些时日精神一直都不大好,所有奏折都堆积在赵彻案头,他到底不如恒德帝有经验,处理起这些公务来总觉得枣手,拿不准的地方便要等第二日和太傅商量再做决断,这样一来,效率就降低了大半,赵彻每日处理公务到子时都还堆积了很多折子处理不了。
小贝担心赵彻身体会受不了,泡了杯参茶送来,赵彻一直没喝,寅时末,宫人起了,送来热水和朝服伺候赵彻洗漱更衣。
赵彻换好衣服,按照习惯,先去东辰宫给恒德帝请安。
恒德帝病了好几个月,东辰宫四处都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药味。
赵彻走进东辰宫,内务总管孙越海迎上来,热切地说:“殿下今日怎么来得这么早?陛下还在睡觉,没起呢。”
赵彻走到恒德帝寝殿外面,并未让孙越海上前敲门,轻声问:“昨夜父皇几时睡下的?睡得可好?”
孙越海宽慰的说:“陛下昨夜亥时一刻睡下的,中途咳嗽醒过两回,用了药之后便睡得安稳了,昨儿个苏姑娘让御膳房熬了药膳用冰块镇过再拿给陛下用,陛下破天荒的吃了整整一碗,奴才敲着苏姑娘医术过人,陛下约莫很快就能好了。”
赵彻并不信这种话,又问:“张太医来看过吗?”
孙越海坦白说:“张太医昨日轮休,未曾入宫,今日应该会入宫吧。”
赵彻颔首算是回应,不再说话,在寝殿外站了一会儿,等早朝时间到了才转身离开。
恒德帝上不了朝,赵彻已经代政快一个月了。
从东辰宫到议政殿有两刻钟的路程,恒德帝一般都是坐轿撵,赵彻不习惯,每日都是自己亲自走过去。
他数过,从东辰宫到议政殿一共有一千八百七十六块地砖,之前镇国公在京里,每日还会陪他一起上朝下朝,如今镇国公去了远烽郡,这条路就只有他一个人走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莫名的,赵彻很想那个叽叽喳喳,总是一脸谄媚的人。
若是她在身边的话,日子应该不会这么无趣吧。
想到去东恒国时候的一些事,赵彻周身的冷然散去,眸底染上三分笑意,快到议政殿的时候,那笑意又变得僵冷。
他昨晚做了个很奇怪的梦,梦见越西敌军攻破城门杀了进来,他被敌将逼得一路退守到皇宫,危急关头,有人挡在他面前,但他看不见那人的脸,敌将在质问他为什么要杀一个人,他想起自己在梦里反驳的话,说那人唯有死了,他们才不会有软肋。
这句话他在现实生活中也曾对顾恒舟说过,所以在说完那句话以后,他惊醒了。
他没有看清敌将和挡在自己面前那人的脸,只对这句话记忆深刻。
他好像在梦里,杀了沈柏。
这个猜测让赵彻心惊,同时心脏还隐隐有些闷疼。
沈柏的存在的确让他不安,一开始的时候他也想过要杀了沈柏让自己和顾恒舟都不要有软肋,但越是相处沈柏在他心底的形象就越鲜活灵动,他也越来越对她下不了手。
但他不会无缘无故做这样的梦,这是不是意味着,以后他还是会因为某些事除了沈柏这个隐患?
因为这个梦,赵彻有点心神不宁,还是在小贝的提醒下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议政殿。
百官已经在议政殿列队站好,司殿太监高呼太子殿下到,赵彻提步走进大殿。
他只是代政,为了显示对恒德帝的尊重,宫人只在龙椅旁边加了一把椅子。
赵彻走过去坐下,百官按照规矩作揖行礼,齐声高呼:“臣等拜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诸位请起!”赵彻沉声说,抛开杂念拿出太子的威仪,淡淡的扫了众人一眼,问,“今日诸爱卿有什么事要奏吗?”
赵彻说完,姜德安出列,将象牙笏高举过头顶,跪在赵彻面前高声说:“殿下,小女姜琴瑟在冬桂节无故受辱,当时陛下下令封锁皇宫,不许任何人随意进出,进过排查,嫌疑最重的是太傅嫡子沈柏,但因为漠州水患,沈柏主动请缨前往漠州治理,此案便搁置至今,这两日沈柏和镇国公世子就要抵达瀚京,老臣想请殿下还小女一个公道!”
姜德安刚说完,丞相李德仁也跟着跪下说:“殿下,姜小姐受辱当夜,四殿下也被刺客刺杀险些身亡,此案一直由镇国公和大理寺调查,但几个月的时间过去,一直没有揪出幕后真凶,老臣斗胆问殿下,此案是不是要当做悬案最终不了了之?”
这两个案子当时闹出来的动静不小,漠州突然发了水患,沈柏离京之后,案子的进度便缓慢下来,李德仁和姜德安也默契的没有催促,如今顾恒舟和沈柏马上就要回瀚京,两人有像商量好的一样来问赵彻进度,分明是打定主意要咬死沈柏不松口。
赵彻并没有被两人吓到,先平静的看着姜德安,说:“姜小姐受辱之案,当时本殿已给出解决方案,让宫里嬷嬷为姜小姐验身,证明清白,但太尉大人死活不肯,才会导致姜小姐如今名声受累不是吗?”
姜德安一头磕在地上,沉声说:“行宫这么多人都见过小女的狼狈模样,小女的名声已然保不住,她尚未出阁,脸皮薄,性子又烈,若是再让嬷嬷为她验身,只怕会羞愤至死,老臣不肯也是不希望她做傻事,老臣膝下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若是她有个什么好歹,老臣……”
姜德安说到这里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将慈爱老父亲的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好像姜琴瑟要是有什么好歹,他也要跟着撒手人寰似的。
姜德安演了这么一出,平日和他关系不错的文官全都跟着出列跪下,要赵彻为姜琴瑟主持公道。
但事情过去好几个月,当时作案留下的痕迹早就被抹除得一干二净,还有什么证据能证明沈柏和这个案子没有干系?
赵彻没急着应声,看向沈孺修问:“沈柏不在瀚京,太傅大人有什么要说的?”
沈孺修出列,高举象牙笏躬身行了一礼,维持着平日的儒雅涵养,平静的说:“犬子的品性微臣再清楚不过,她绝对不会做出折辱姜小姐的事,不过微臣拿不出证据,请大理寺彻查,太子殿下秉公处理,不管结果如何,微臣绝无怨言。”
沈孺修只阐述自己的观点,并不如何为沈柏辩驳。
赵彻点点头,说:“这几个月大理寺一直在跟进这两件案子,两个案子牵连甚广,且都是重罪,就算要判决也要等沈柏回京以后再说,太尉和丞相尽可放心,你们都是两朝元老,这些年为昭陵做了许多贡献,本殿绝对不会让你们受委屈。”
赵彻没有要立刻处理这两件事的意思,但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做了保证,也算是偏向姜李两家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姜德安也不好太咄咄逼人,叩谢皇恩退到一边站好,李德仁却还跪在地上说:“殿下,关于沈柏,老臣还有一件事想说。”
今天是要揪着沈柏说个没完了?
三分恼怒涌上心头,赵彻压下怒火平静的开口:“丞相请说。”
李德仁从袖袋里拿出折子让宫人呈上给赵彻,同时高声道:“沈柏主动请缨前往漠州,名义上是为治理水患,到了漠州却无所作为,反而看上城中风月场所的小倌,整日和他们纠缠在一起,打着钦差的名义在城中到处赊账买东西,最后还让漠州州府魏巡帮他付账,如此假公济私,实乃昭陵之耻!”
李德仁说到后面语气不自觉变得气愤,好像沈柏是多阴险奸诈的无耻小人。
奏折上添油加醋的把沈柏刚到漠州干的事都说了一遍,着重强调沈柏是好色之人,到了漠州一点实事都没干,还变相的让魏巡给她钱花,收受贿赂。
沈柏喜欢顾恒舟的消息之前传得沸沸扬扬,后来城中还到处流传着那种话本子,本来风评就很不好,李德仁这么一说,几乎没有人怀疑,全都开始指责沈柏这样做委实不好,有辱沈家门楣。
沈孺修脸色不大好,李德仁既然敢告到御前,肯定是沈柏在漠州真的干过这些事,这会儿沈柏不在,没法帮她辩解,加上其他罪责,实在不能让人对她有什么好印象。
沈孺修担忧的看向赵彻,他这个当爹的自然是相信自己孩子干出这么荒唐的事是有缘由的,但赵彻会不会相信就不一定了。
赵彻很快把折子读完,看着李德仁问:“漠州离此地千里,魏州府为什么不早点上报朝廷,要等现在才上奏?”
李德仁从容道:“沈柏是太傅嫡子,又是陛下钦命的钦差,他在漠州一日,魏州府就有所忌惮,自是不敢胡乱说话,而且之前旱灾严重,越西又突然入侵,朝臣之间再起内讧也会让人看笑话,魏州府这才一直隐忍未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