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翎说完那句话以后,身上的铃铛全都轻轻晃动起来。
铃铛声清脆,灵动,虽然有些密集,却并不让人感到不安心慌。
那些在两人身周盘旋的恶鬼慢慢平静下来,东方梦晚推开东方翎,捂住耳朵大声反驳:“骗子!东方翎,你以为这样就能攻破我的心防让我掉以轻心吗?我告诉你,不可能,我绝对不会……”
东方梦晚话没说完,在东方翎身后,一棵需要十人合抱的大树出现,那树是枯的,一朵花没开,连叶子都掉得精光,像是早就死了。
东方梦晚浑身的血管鼓胀起来,似乎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东方翎抬手轻轻晃了晃手腕,开始吟唱曲调。
戴着悲喜面站在一旁的顾恒舟掀眸看向她,她顶着沈柏的脸,用苍老的声音吟唱着安魂曲,那曲子从她口中唱出和别人有着完全不同的韵味。
虽然声音不好听,但旋律极温柔,像母亲哄孩子入睡时唱的摇篮曲。
随着她的吟唱,那些魂灵全都停下动作,一开始神情是麻木的,而后变得茫然,最后他们脸上都浮起释怀。
东方翎抬手朝大树挥了一下,那些魂灵便化作白色光球汇入那棵树中,最后的最后,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从东方梦晚身体里出来,如果沈柏在这里就会发现,这个老妪是东方家创造制香术的师祖。
老妪没有急着离开,蹲在东方梦晚面前抱了她一下,慈爱的说:“我的晚晚一定要开开心心的呀。”
她的语气温和,像是在哄小孩儿。
说完回头冲东方翎笑笑,也化作光球汇入树中。
东方翎走到东方梦晚面前,说:“皇姐的尸首被安埋在鸾灵树下,两百余年也一直保存完好,皇姐作恶太多,暂时不得入轮回,但你腹中胎灵是无辜的,还请皇姐先送她入轮回。”
“胎灵?”东方梦晚掀眸反问,“那胎灵早就被我吃了,哪里还有什么胎灵。”
东方梦晚说得理所当然,并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天理不容的事,东方翎也没和她争执,只是灵活的活动手指,双手交叠,吟唱着安魂曲,将左手手腕上的铃铛变到东方梦晚手上,那铃铛和东方梦晚身上的不同,铃铛上面隐隐有淡淡的金光闪现,印着佛印。
东方梦晚立刻感觉手腕被灼痛,不过东方翎没给她说话的机会,凭空变出一个巴掌大小的葫芦,默念咒语直接将东方梦晚吸进葫芦里,那棵树鸾灵树也随之消失不见。
东方梦晚将葫芦交给顾恒舟,温声说:“梦境马上就要碎裂,我会送你出梦,这具身体还会昏迷两日,你不用担心,我正好有些事要交待给她,她一人可能做不到,以后还需要你多帮她一些。”
“你为什么不亲自去解决?”
顾恒舟哑着声问,这话颇有点无情,活似东方翎强人所难了,不过东方翎没有生气,温和道:“重生之事乃逆天所为,她既然享了重生之便,必然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听到这里,顾恒舟下意识的就想开口说点什么,东方翎抢先道:“天道轮回,冥冥中自由安排,就算你愿意为她承受所有也不行。”
顾恒舟拧眉,悲喜面也跟着不满,东方翎却不再回答他的问题,抓住他的手开始默念心诀出梦。
脚下出现一个白色光洞,东方翎拉着顾恒舟走进去,两人不断下坠,顾恒舟下意识的抱住沈柏,护住她的脑袋,片刻后,两人凭空出现在驿站院子里,沈柏软绵绵的晕倒在顾恒舟怀里。
天已经快亮了,驿站的护卫百姓倒了一地,卫如昭盘腿坐在檐下,云裳虚弱的躺在他身边,见顾恒舟把沈柏带回来,两人皆是眉头微松。
顾恒舟把沈柏抱回房间,沈柏阖眼睡得安宁,眼角还是红的,泪渍没有完全干掉。
别人都是以魂灵入梦,唯她不同,她是以自己的身体入梦,灵梦已碎,她的身体也会复原,但在梦里感受到的那些委屈难过不会就此消失不见。
顾恒舟抬手将她眼角的泪痕拭去,哑着声低语:“别怕,以后不会有事了。”
屋里安安静静,沈柏却听不见他说了什么。
沈柏的意识被一个无形的光罩困在身体里,外界的声音一点都传不进来,她只能看见坐在光罩外面玩手指的沈七。
她的意识还没完全恢复,只记得自己要回上一世换顾恒舟回来,结果还没回去,就被沈七半路截道困在这里了。
她分不清梦境和现实,拍打着光罩想让沈七放自己出去,沈七却理都不理会她。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粉衣少女出现在她面前。
少女脸上戴着一个黑白相间的面具,身形姣好,沈柏一看见她就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少女抬手将光罩撤走,轻声说:“终于见面了,沈柏你好,我是东方翎。”
东方翎?
沈柏走到她面前,皱眉疑惑的看着她的眼睛,透过面具,沈柏看见她清澈水灵的眼眸,如上好的琥珀,不掺杂一丝杂质。
在这样的眼眸注视下,她渐渐恢复清醒,指着东方翎说:“我知道了,你是两百年前那位公主!”
东方翎点头,把两百年前发生的事又跟沈柏说了一遍,沈柏听完咋舌,万万没想到事情的起因会是这样的。
她忍不住小声嘀咕:“你皇姐未免也太小心眼儿了吧,她为什么觉得所有人都会害她而不是为她好啊?”
“因为换灵术。”东方翎说,“皇姐幼时懵懂,无意中将身边伺候的宫婢和太监换灵,那时所有人都不知道这件事,皇姐年幼,受了换灵术反噬,那两个宫婢和太监也给她留下了心理阴影,后来父王发现,便勒令皇姐不许研习制香术,没想到为时已晚。”
沈柏有点不明白,说:“如此说来,就算是东方家的制香术,也没有一劳永逸的说法,那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要研习制香术?你们师祖又为什么要创造它呢?”
东方翎笑了一声,虽然她现在的声音很沙哑,不复轻灵,听起来还是让人觉得很舒服,她温和的看着沈柏,如同看着自己的晚辈,说:“有很多时候,要评判一件事和一个人,是需要花很长时间的,师祖刚创造制香术的时候,只是想让东方家变得更好,在当时的情况下的确也是这样的。”
因为制香术,东方家迅速发展壮大,成为南襄国第一大家族,这对东方家来说是巨大的益处,对世人来说也是相当让人艳羡的。
所以怎么会有人能拒绝这样的诱惑呢?
沈柏瞬间想通其中的端倪,东方翎继续说:“皇姐出生那年,师祖猜到自己大限已近,并且隐隐察觉制香术会给东方家的后人带来一场浩劫,她试图阻止,却也有心无力。后来师姐对东方家下了诅咒,当时的家主也就是我的父王也终于察觉到危机,所以他选择让出皇位,辅佐慕容家登上皇位,以保全东方家的香火。”
难怪。
好好的一个世家大族,竟然能拒绝权势的诱惑,甘心臣服在别人脚下,原来是遭了报应。
这个话听起来有点不大好听,但沈柏一时也找不到更好的字句来描述这件事。
东方翎说:“你之前所经历的一切并非真实,但也并非完全虚假,不过灵梦已碎,一切都应该当做前尘往事,由它烟消云散。”
她嫁给顾恒舟以后发生的事都只是因为灵梦吗?
沈柏有点恍惚,亲身经历过才知道原来灵梦的力量竟然这样强大,毕竟在梦里发生的一切那样真实,她到现在都还记得临盆那日究竟有多痛。
想起灵梦里发生的一切,沈柏很是唏嘘,过了一会儿问东方翎:“那顾兄呢?我的意思是,上一世的顾兄。”
东方翎说:“他戴了悲喜面,承了寒辰的命格,已经不再是顾恒舟了。”
沈柏急切道:“可他就是顾兄啊,而且悲喜面不是你下的诅咒吗?既然一切全都已经解开,你难道就不能解除这个诅咒吗?”
沈柏不停地追问,一颗心像是被串在火架上炙烤,东方翎冷静的说:“我是已死之人,虽然能解除皇姐的心结,却不能插手现世之事,这一切还需要你来。”
“我?”
沈柏狐疑的指着自己的鼻尖,东方翎说:“两百年前,皇姐洞察了我对顾大统领的情谊,诱我用了灵梦,在梦里,我随顾大统领回了昭陵,并嫁他为妻,与你今时做的梦差不多,我嫁给他之后,他虽然很宠爱我,却被迫娶了别人,梦里他变了心,我在心灰意冷的情况下生下孩子,然后自尽,因此被皇姐封了神智换了灵。”
沈柏愕然,原来东方梦晚是在这种情况下趁虚而入,换了东方翎的魂灵。
不过琢磨了一会儿,沈柏慢慢回过味儿来,她难以置信的看着东方翎问:“我记得昭陵的史书记载,顾峰大统领曾有过一位薄命的红颜知己,但世人都没见过她,只知道顾大统领府上有个小孩儿,应是那位红颜知己的血脉,那个小孩儿难道是我……的先祖?”
沈柏瞪大眼睛,在她的注视下,东方翎点了点头,沈柏倒吸了一口冷气,东方翎说:“虽然我最终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但灵梦已成,你不能算是我和顾峰的骨血,而是有自主意识的梦灵,灵梦乃我心头血所筑,你身上自然有我的气息,成灵之后,自然以我腹中孩儿的形象出现在世人眼前。”
“……”
沈柏眼角抽了抽,这样说来她连人都不算了,就是个妖精?
猜到沈柏心中所想,东方翎说:“你虽是梦灵,但成灵之后一直按照正常人的生命轨迹进行轮回,与常人的差别也不算大,万物皆有灵,你不必过于在意自己的出身。”
说不在意那是不可能的。
沈柏摸着下巴思索,慢慢消化东方翎方才说的一切,半晌后问:“就因为我身上有你的气息,所以东方家的人把我误认成你或者你的转世了?”
东方翎点头,说:“你虽然不是我亲生,但也算是因我而生,如今你逆天重生,正好成了打破一切的契机,悲喜面的确是我所下,但若要解除诅咒,还需靠你。”
沈柏眼睛亮起,梦灵不梦灵的无所谓,最重要的还是先要让顾兄脱离苦海。
沈柏立刻追问:“那你快告诉我要怎么做才可以。”
东方翎将自己身上身下的铃铛都变到沈柏身上,然后说:“东方梦晚的尸体埋在鸾灵树下,我的尸体则在鸢灵树下,这两百余年因我二人和制香术死掉的人实在太多了,你需要将他们的亡灵全部安抚送回这两棵树下,等所有魂灵都放下执念,悲喜面的诅咒自然就会解除。”
我还是个处在豆蔻年华的少女啊,你竟然忍心让我去干给鬼魂超度这种事?
沈柏忍不住讨价还价说:“这些年我舅舅不是一直都在帮你皇姐还债吗,难道还不够?”
东方翎说:“他只能感应到被皇姐吞食的那些魂灵,不及你的感应能力强,而且东方家还承受着皇姐的诅咒,东方家的诅咒若是不能解除,悲喜面自然更不能。”
这意思是非要沈柏去做这件事了。
推脱不了,沈柏只能问:“悲喜面的诅咒解除之后,顾兄会去哪儿?”
“去他该去的地方。”
该去的地方是什么地方你倒是说清楚啊。
沈柏习惯性的想翻白眼,东方翎却说:“我该走了,你要记住,世事皆有缘法,顺其自然最好,不要过于强求。”
“等等!”
沈柏想拉住东方翎,还是扑了个空,手腕上的铃铛响了一下,一切消散,沈柏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驿站床上,外面天光已经大盛,沈七坐在她身边玩她的头发,房门被推开,云裳端着一碗药走进来。
见她醒了露出温和的笑,轻声道:“小姐醒了,先喝点药吧,这是稳固魂灵的。”
沈柏接过一口饮尽,见她嘴唇有点发白,问:“我昏睡了多久?睡着以后都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