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声望去,沈柏穿着一件灰扑扑的僧衣站在院子里,那僧衣穿在她身上刚合适,她眼眸明亮,眉眼带笑,要是剃了光头,定然会是个很讨喜的小沙弥。
这僧衣也是随便能穿的?
赵彻皱眉走进院子,在沈柏面前站定,沈柏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妥,还摊开手在赵彻面前转圈展示:“没想到这个衣服还挺好看的,殿下你说是不是?”
僧衣有什么好看的?
赵彻把她摁住,问:“谁给你穿的?”
“上山的时候她跌了一跤,衣服弄得又脏又湿,怕她生病,只能先给她穿这个,衣服已经拿去洗了,等烤干了就送来。”
卫如昭说着话走出来。
他和沈柏一样也穿着僧衣,只是人比沈柏要高大许多。
他离京的时候十四,如今已十六,是真正的少年郎,赵彻这两年也长高了,但没有卫如昭蹿得快,卫如昭这会儿身上已经隐隐有了成年男子的气魄。
在云山寺待了快两年,他身上的贵气和戾气都散去不少,更多的是温和润泽的慈悲,乍一看如同笑面佛。
赵彻想过千万种和卫如昭再度相见的场景,怎么也没想到真正见了面会这么平静。
离京之前,卫如昭性情阴戾、狂躁,他认为整个皇宫都是害死皇后的凶手,恨不得杀了所有人给皇后陪葬,甚至连赵彻都被他恨上。
赵彻想过见了面卫如昭可能会因为卫家质问指责自己,但这会儿他觉得,这些事对卫如昭来说可能已经是过眼云烟了。
两年没见,赵彻喉咙有点发哽,在卫如昭走到自己面前的时候才哑着声唤了一句:“舅舅。”
卫如昭愣了一下,而后回了个佛礼,淡淡的说:“前尘往事已消,施主还是唤我绝尘吧,这是我给自己起的法号。”
虽然主持还没认可这个法号,以后总是会认可的。
卫如昭变相的表明自己的决心,赵彻喊不出来,沈柏走过来插话:“绝尘师傅,这个衣服好好看,能送我一件吗?”
“胡闹!”赵彻呵斥,不希望沈柏和这种东西扯上关系。
卫如昭却很宽容,淡笑着说:“都是身外之物,小施主喜欢拿去便是。”
“谢谢绝尘师傅。”沈柏心满意足,学着小沙弥的模样给卫如昭作了个揖,赵彻的表情有点僵,卫如昭见了,轻声说:“佛理自在心中,与穿什么作何打扮没有太大的关系,施主不必如此忌讳,她并不会因为穿了一下僧衣就要看破红尘出家。”
卫如昭都这么说了,赵彻也不好反驳,压下不满,和卫如昭一起到禅房坐下。
禅房里有一套煮茶的工具,这里也没有其他人,卫如昭熟练的开始煮茶。
这是个精细活,极能磨练心性,恒德帝也要求赵彻慢慢学着品茶。
赵彻安静看着卫如昭动作,过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舅舅,你在这里过得好吗?”
他不肯叫法号,还是执拗的唤舅舅。
卫如昭显然早就料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从容回答:“多谢施主挂念,这里很好,我也很好。”
炭火一直煨着,壶里的水也不多,很快烧热,赵彻坐在那里很快感受到暖意。
他潜意识的还是依赖卫如昭这个舅舅的,恒德帝被世家大族钳制身不由己,卫黎年纪大了,又一直生病不宜操劳,赵彻很多事都不敢跟他们说,这会儿到了卫如昭面前,一直压抑克制的委屈不自觉蔓延开来。
他轻声说:“舅舅,这两年我过得并不好。”
卫如昭顿了一下,继续涮杯子,说:“众生百态,不如意乃常事,施主出身富贵,衣食无忧,比好多人顺遂千百倍,当记得知足常乐才是。”
这是他们常用来安慰香客的说辞,用在赵彻身上没有任何作用。
赵彻一个字都没听进去,继续说:“母后离世后我才发现皇祖母偏心李家,早就对卫家的家业虎视眈眈,这两年百官一直想劝父皇改立皇后,若不是我铤而走险使了些法子,如今的国母之位只怕早就被别人占了。”
在卫如昭面前,赵彻没有遮掩,他不想让德妃和太后得逞,必然要做出应对之策。
卫如昭掀眸看了赵彻一眼,那一眼很是悲悯,好像他已经渡过苦海站在岸边,一回头却发现赵彻还在苦海挣扎。
赵彻被这目光刺痛,胸口涌起愤怒,他不相信这些佛理佛法真的有这么强大的魔力,只用短短两年时间就让舅舅对这些恩怨毫不在意。
“父皇虽然昭告天下,以后不会再立后,但时日还长,谁也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若是后位还是被德妃霸占,下一刻被觊觎的就是我的太子之位,卫家已经没落,我不像四弟还有李家做靠山,朝中很多人是不会真的臣服于我的。
一旦我行差踏错一步,就会被他们抓住把柄,从太子之位拽下来,母后离世时我已经记事,他们不会留我苟活于世,舅舅真的能在这佛堂庙宇看着我和卫家的人死在他人之手而无动于衷吗?”
赵彻说了很长一番话,最后那句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卫如昭的从容冷静被打破,他的手抖了一下,茶杯掉到地上摔碎,发出清脆的声响。
气氛一时凝滞,在院子里玩耍的沈柏被吸引,探进脑袋,好奇的问:“你们在打架吗?”
赵彻深吸一口气,指着沈柏说:“皇位纷争自古就不会少,我命该如此也就罢了,她呢?她本是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是母后、舅舅和我强行决定了她的未来,若她因我们受累,舅舅礼佛诵经的时候,难道不会觉得愧疚吗?”
嘭!
卫如昭拍桌,再抬眼看赵彻的时候,眸子已经有点猩红,险些压不住里面翻涌的戾气。
沈柏吓了一跳,怕他们真的打起来,走进来说:“佛门净地,咱们有话好好说,不要动手呀。”
卫如昭不理沈柏,直勾勾的盯着赵彻说:“不过两年时间,你的权谋之术学得不错,字字攻心,但别忘了,我好歹长你四岁,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这种东西,不要用在我身上。”
赵彻有点失望,没想到卫如昭在这种情况下还能这么快冷静下来,识破他的招数。
但他并不气馁,一改方才咄咄逼人的模样,放软语气示弱道:“除了母后,舅舅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不管我做什么,自然都逃不过舅舅的法眼。”
赵彻这一口一个舅舅,几乎要将卫如昭这两年的清修击溃,卫如昭也不跟赵彻绕弯子,直白的说:“睿玄,我没你想象中的那么强大能干,你就当我那个时候就被处死了吧。”
刺杀帝王,按理是要满门抄斩诛九族的。
卫如昭说得很平静,但赵彻看见他放在桌上的手紧握成了拳,额头和脖子上的筋也胀鼓鼓的紧绷着。
他在拼命的克制自己的情绪。
赵彻还有很多谋略没有用,但看见卫如昭这样,他突然就舍不得把那些招数用出来了。
这是他亲舅舅,为了他可以豁出命去的人啊。
赵彻心里也哽得难受。
待不下去了,赵彻起身对卫如昭说:“我下次再来看舅舅。”
说完大步离开。
出了禅房,那点温暖便被冷风吹散,变天了,恐怕又要下雪。
得快点下山,免得被困在这里。
赵彻紧抿着唇往前走,然而没走出多远,袖子被抓住,沈柏喘着气跑到他身边,抱怨地说:“殿下,你怎么把我丢下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