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外面的造纸厂是什么样子的，但是流星街的造纸厂是他最讨厌的地方之一。比住宅区还要浑浊的空气，让人作呕的污水，偶尔排污渠里还漂浮着尸体，只要没有堵塞，永远不会有人清理。

但最让人厌恶的并不是这些，而是侠客亲眼所见的造纸厂内部——除了少量的成年人以外，这里的工作绝大部分都使用更加廉价也更加好管理的童工。

超出孩子生理承受极限的劳动强度，堪比毒气室的工厂，那些在这里做事的小孩子长的不可能活过五年，短的只能坚持三年。

对情绪相当敏感的侠客那时候还没有开念，就已经能够很清晰地感受到一种怨恨了。是里面的孩子，衰弱，一点点地衰弱，最后是耗尽生命时最后的反抗。虽然侠客挺看不起这种反抗的。

直到今天，他已经不用去那一块区域了。但他反而会强制自己每个礼拜去一次，只是为了提醒自己记得，记得流星街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地方。

而现在，这个他厌恶的地方的产物，一张粗劣的传单承载了玛丽的‘希望’。

“真不是个好兆头。”这个过早成熟起来的男孩将传单从窗户里了扔出去，没有一点点动容。

“这个不错啊。”与此同时，只隔着一个街区的地方，糜稽正在研究长老会议给客人安排的房间。

“完全不觉得是在流星街了，特别是这个毯子，手艺相当好。嗯，纯手工的，三百个工人织一年才能有这么大的吧？”糜稽像是相当懂行一样评价。

莉莉只能放下手上的文件，看向这个无话找话的弟弟。她当然察觉到了糜稽只是在吸引她的注意力而已，其实本身并没有什么正经事。然而正是因为原因是这个，她反而不能真的不管这个小弟弟。

“哪里都是一样的，正如同世界上最富有的城市也有穷光蛋一样。在流星街当然也有高高在上的上层阶级，这样的人当然不可能过着艰难的生活。”

她这样解释着放下了手上的笔，然后也去看糜稽评价过的毯子，脸上的神色忽然变得有一点点恍惚。

☆、第十二夜（2）

莉莉摸了摸那张毯子, 毯子当然足够精致，正像糜稽说的那样, 这是三百个工人织一年才能有的成果。

不过也有糜稽没有看出来的东西, 这张毯子不要说在流星街了，就是在外界都是奢侈品——机器达不到这样的精致, 实际上一般的工人也不能有这样精细。

这是一般只有童工才能有的程度, 他们幼细灵活的手指适合手工编织这样的毯子。等到他们长大之后，手指会变得粗大, 眼睛也会因为一直进行这种精细活而提前昏花。那个时候，他们就再也不能做这种工作了。

这种手工艺品在一般的国家已经不会进行生产了, 原因不用说。但在一些特殊的地方, 落后贫穷, 那自然就不会讲究人道与否，为了赚钱什么都做的出来。莉莉心里很快推测出来，恐怕流星街就有这样的手工工厂。

还真是和这个地方契合的产业, 莉莉看了看外面的街道——流星街也是有整洁的街道的，看这里绝对想不到一街之隔的地方完全是两个世界。

而一街之隔的地方, 侠客没有留下那张传单，但在心里记录下了这件事。

“就当是帮助同伴达成目的——反正也只有一次而已。”他做出了最终的决定。

所以玛丽在长老会议报名的地方遇到了侠客，她眼睛亮闪闪地抓住这个男孩的手：“侠客！你也来了！”

然后就是疑惑, 她看不清自己，也故意看不清这个世界，但是她多少有些看得清侠客。

侠客和她不一样，这是她很早就明白的现实。这个比她年幼的男孩子在他年纪小小的时候就已经是一个合格的流星街人了, 他在这个世界纵使艰难，却也能活下去。或许外界有更好的生活，但是与失去的东西相比，那又不值一提了。

她很清楚，这个男孩子不会是受到约束的那种人，总有一天他会闹个天翻地覆，如果没有在成长起来之前就死掉的话。

“你为什么会来？”她迟疑地把侠客拉到一边：“如果是因为我的关系，你不用这样的。这是我的选择，我的人生，我为此做出决定就够了。”

这个时候的侠客又像是那个邻家娃娃脸的可爱小弟弟了，笑眯眯道：“玛丽不用担心啊，我只是来玩一玩而已，最后过关的时候恰好输掉就好了。再说了，说不定我会通不过选拔呢！”

“怎么可能。”玛丽想也不想就否定：“侠客你这么厉害，无论是身手还是头脑，如果是你的话，展现出的能力不管是黑帮还是揍敌客都会很想要吧。”

说了这一句话，玛丽很快回过神来：“不许转移话题哦！所以侠客你是打算帮助我通过考核？什么啊！侠客这么看不起我，好歹我现在也是能在流星街自保的女孩子了。而且我还有医术的特长，属于加分项呢。”

侠客不置可否，变相承认了玛丽的话。至于玛丽关于她自身能力的辩解，他并不觉得有说服力。医术是加分项不假，但不是决定项，参考揍敌客家族选人的标准，无非就是头脑和身手。

两者平衡当然很好，但一样强到让人不考虑另外一样也不错。可是很显然，玛丽并不是这样的人。她的头脑一般般，身手也一般般，因为有医术傍身才能勉强活下去。

“你的身手和头脑你心里没有数吗？”侠客明明是笑着的，却透露出一种漫不经心：“在流星街根本就是不入流的那种，参加这种选拔，太容易死掉了。”

玛丽被这句话说的无话可说，盯着侠客半晌，忽然叹了一口气：“我曾经以为我和侠客可以成为同伴的，后来才知道为什么明明侠客也信任我，却始终没有和我结成同伴。”

玛丽说这句话的时候神色里有一种和侠客相似的透彻，但再仔细看，似乎又不一样了。

“因为我们是完全不一样的人，差别之大恐怕可以算成是两个物种了。”

苍鹰不会和鸽子为伍，这里的差别不是说的性格、认知这种，只有外面的人才会认为内在的不同才是最大的不同——人的性格千千万，什么样的性格都还是人类啊。

反而是外在的一些东西，真正地划开了人与人之间的鸿沟。

侠客比她强，应该说是强得多。在最开始的时候或许还没有那么明显，但随着成长，这种差别会越来越明显，最后到了根本不像是一个物种的地步。

人当然会选择人作为自己的同伴，至于弱小的自己，就好像是一只柔弱的小宠物。或许曾经相互陪伴，或许能够百分之百相信，或者也确实很讨人喜欢，但宠物就是宠物，是不可能成为同伴的。

玛丽勉强笑了起来：“真想知道侠客以后真正的同伴会是什么样子的呢，不过一定是非常非常厉害的那一种人吧。我的话，果然还是不行呢。”

真正的同伴？的确如玛丽所想，如果侠客会有真正的同伴，那么他所设想过的，一定是超强的！是的，他可没有想过那些人会是什么性格，好不好相处。他最先想到的是够不够强，然后才想到行事作风合不合胃口。

这也是流星街生存方式下诞生的理所当然，这种鬼地方，想要活下去只能是强一些，更强一些。如果选择同伴，能力也是首先被考量的。

只有能力在同一层次上，才会被当作是同一‘物种’来对待。不然的话，不要说是做同伴了，就是他们的喜怒哀乐情绪也不能够激起。这就好比是路边小虫子的动作，怎么会让经过的人有反应。

侠客似乎是觉得这种事没办法解释，也不需要解释，抓了抓头发：“总之，认识玛丽以来还是受到了玛丽很多照顾，虽然没办法做同伴，但是离开流星街如果是玛丽的目的的话，我会帮忙的。”

这当然是在不危及自身的情况下，这句话侠客没有说，当然，玛丽也完全明白。

玛丽咬了咬嘴唇，最终她的心愿大过了一点可怜的自尊心，轻轻地点了点头。而她的态度也让侠客松了一口气，自愿来帮忙已经有些冒险了，如果被帮助的那一个还心不甘情不愿，他可是会相当郁闷的。

“这样的话就说定了，三天后的选拔对吧？我们一起过来。”侠客右手轻轻敲了一下掌心，立刻做了决定。

没有再说什么废话，侠客迅速地离开了报名的这个区域——虽然说过最近几天这一片不允许明目张胆的争斗，但那些想提前除掉对手的家伙可有的是手段。侠客并不怕事，却也厌恶无谓的麻烦。

路上顺便经过了可以接任务的告示牌——流星街也有流星街的生存方法，最底层的垃圾处理也好，忍耐地去黑心工厂做工也好，抢劫也好，都是这里的允许的方式。

而从告示牌上获取任务完成任务也算，甚至依靠这个和抢劫才能够生活地不错。说到底，这里是流星街啊，不能说没有秩序，可也是秩序相当混乱的地区。正常的方式根本不可能让一个人活下去，只有掠夺别人活下去的希望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