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亲生父亲几乎从来不和他说话,也从来不来姬家,所以他一直渴望能够成为一个更好的父亲。
只是命运把他推开得太远了。
那个时候,他躺在她的床上看她,想着好妻子已经有了,也找到蛊毒的下落了,以后日子会一天一天好起来的。
阿桢好好看。阿桢还总是开开心心的。她真好。
可能饮酒饮多了,他轻狂得藏不住话,巴巴地诉说这一刻的开心,郑重地告诉她,日子会一天一天好起来的。
话一说完,身上又痛起来了,老天最看不得他得意,他有些恨恨的,摸到桌上的冷茶,猛地灌了一口,想要把那些细密尖锐的痛苦压制下去。
阿桢连忙过来给他倒热水,以为他酒意上来了,服侍他躺下去,给他盖被子,坐在他身边,前倾着身子去拉帘子,把月光挡住。她还记得他躺着时不爱见光。
他那时真想把她拉到怀里,好好地吻她,枕头垫在她腰下,让她怀上自己的孩子。他太痛了,和她亲近的欢快还可以压过那些疼痛,可是痛着痛着,转念一想,又觉得阿桢会不高兴,哪有初次在车架上的,她不能喝酒,他又满身的酒气。这样不好,委屈她。
还有一辈子要过呢。
没有任何压制痛苦的手段,车架摇摇晃晃的,他痛得越来越厉害,也不记得是哪一刻失去意识的,直接痛晕过去了。
他第二天还找了借口到阿桢的院子里去,怕她看出点什么端倪来,好在阿桢只以为他是太累了睡过去了。
“郎君,酒来了。”侍卫轻声唤他。
姬金吾站在窗前,没有回头,说:“知道了,出去吧。”
姬金吾一向脾气好,侍卫踌躇了一下,又轻声说:“小郎君之前嘱咐过您,烈酒还是要少喝……”
姬金吾打断他:“别说了,出去吧。”
姬金吾知道他是为了自己身体好,但是现在真的听不下去这些话。
他几乎要把窗台给硬生生掰断了。
阿桢站在他身后给他梳头,停在皮肤上的微微暖意;和阿桢躲在废弃空屋中躲避外面的奴婢,她被环在他怀里,虚张声势地瞪他;她被那个不肯放过她的师父找上门来,披散着头发跑向他,带着哭腔喊郎君救救我。
郎君,救救我吧。
这短暂的一生,没有别人爱护她、没有别人救她了。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在自己身上摸索起来,如愿以偿找到了一个香囊,香囊里装着两束头发,系在一起,准备白头偕老的样子。
阿桢的头发。
结发礼该在新婚之夜的,结发、饮合卺酒、寝嬿之礼,都没有走流程。可是让他再来一次,他也依旧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依旧会抛下她,独自到千里之外去寻找身上蛊毒的线索。
姬金吾觉得有些无力,手上轻飘飘的头发也拿不住了,放在杯盏旁边,一眼都不敢看了。
血液中仿佛有尖锐而毛燥的木刺在来回冲撞,嵌入一寸一寸的血肉中,然后在血肉之下燃烧起来,血液扑不灭火焰,反而助燃了熊熊的烈火。还有泛着寒意的冰冷刀锋,正从内致外,一刀一刀地割下去。他甚至错觉般听到了刀刃划开皮肤那一声声悉悉索索的响。
他这个丈夫,又到底有多少真心、多少假意呢?
姬金吾不知道,他自己也看不清楚。
其实在某些时刻,她躺在他怀里动弹不了默默流泪、和他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开心又满足地朝他笑、在摇摇晃晃的车架上递糖给他、坐在他床前给他盖被子……许多时刻,他都有些微的动心。
但是姬金吾这么多年在痛苦中挣扎、在生死之间的那根线上如履薄冰地前行、在欢场上逢场作戏,他面对自己情绪的变化,第一个反应甚至都不是忐忑的喜悦,而是本能地恐惧。
有什么东西在失去控制。他不想要任何事情失去控制。
他想要一切都回到自己的掌握中,一切回到他熟悉的领域。在这个熟悉的领域里,大家都是虚情假意,为了利益便可以随时推翻糖衣一样的诺言。
可是不管他怎么对阿桢说甜言蜜语、对她用那些人际交往中的小技巧,她都是那么认真地看着他,好像知道他说的都是假的,他并没有他说的那么爱她。
人总以为占有,殊不知反被占有。
姬金吾完全混淆了,他看不清楚,他不知道。他觉得自己只是怜惜她,但是现在他太痛了,没办法再继续思考了,他脑子里一团乱,只能一口一口地往下灌滚烫的烈酒。
他知道自己必须要先想办法清除身上的蛊毒、保住自己的命。况且这个机会他等了许久了。选择很好做,他也必须做这个选择。
烈酒有效地抚慰了游走在他血脉中疼痛,但是不知道会从将来的哪一口开始,从解药猛地变成催发蛊毒的毒药。
然后姬金吾听见有人猛地推开了门。
杜常清站在门口。
杜常清一如既往穿着白衣,直缀上绣着一丛笔直的竹节,一眼就看见了散发着桌上倒了一半的烈酒,脸色很不对,看着是来和他吵架的,但理智尚存,回手把门给关上了。
姬金吾以为自己的同胞弟弟是来责怪自己答应得好好的,现在又背着他喝酒。姬金吾不想和他吵架,主动朝他笑了笑,把酒壶推开,想缓和气氛,勉强笑道:“常清怎么来了?”
他笑得很浅、很淡,甚至一眼就能看出来不是真心的,其实完全不想和杜常清说话。
杜常清开门见山:“兄长,你知不知道嫂嫂的事情。”
明明是问句,却用了肯定的语气。
姬金吾一瞬间寒毛都立起来了,他这几天做的事、查的消息明明都避开了杜常清,常清应该一点也不知道这件事才对。
然而姬金吾沉默的这短短几秒钟,已经够杜常清做出判断来了。
“……你的兄长姬金吾,明明知道你这份心意,为了让你留下来帮他寻找他的心上人,却选择不把这件事告诉你。”信上是这么写的。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张苍给你的那封信其实就是在说这件事的对不对?”杜常清难得有这么言辞激烈的时候,一步一步走向他。
姬金吾不知道怎么回答自己的同胞弟弟,说实话他现在依旧浑身在痛,脑子里压根是一团浆糊,里面还沉沉浮浮着关于阿桢的记忆,完全没办法正常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