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浑浑噩噩不知今夕何夕,忽觉帐篷内光线一亮,有人撩开垂帘走了进来。
大概又是师忘情,裴敏眼睛都没睁,裹成蚕蛹似的恹恹道:“师姐你先别发脾气,我着实吃不下东西……”
来人没有说话,脚步声轻而稳,不像师忘情那般风风火火的性子。
半晌没有听到熟悉的责备声,裴敏悠悠抬眼,看到了站在一堆瓶瓶罐罐中的贺兰慎。轻风撩动营帐垂帘,投入一线狭窄的阳光,微小的尘灰浮动在空中,仿若细碎的金粉。
裴敏有一瞬的恍惚,随即眯了眯眼,撑着沉重阴冷的身体坐起,将挂在脖子上的三角巾往上扯了扯,严严实实蒙住口鼻,方瓮声道:“贺兰真心,怎的是你?”
而后她悚然一惊,带着些许病态的双眸微睁,急切问:“你不会也……?”
“我没事。”贺兰慎眸中有矛盾之色。静默片刻,他跨过地上的杂物朝她走去,平静道,“不放心,来看看你。”
入夜后他就要出城赶往汾州求援了,明明诸事安排妥当,他却总觉得有什么事没做,非得来这看上一眼,求个心安。
裴敏刚松了口气,见贺兰慎朝自己走来,一口气又重新吊起,忙往后缩了缩,伸出一手赶他走,头疼道:“打住打住,你就站那儿说!站远些,莫要靠近我。”
贺兰慎没说话,反倒顺势握住了她的腕子,趁着她怔愣之时将一串温润的珠子套在她腕上。
她的皮肤温度很高,指尖却是不正常的冰冷,那两道陈年旧伤横亘在她莹白的腕子上,显得突兀狰狞。
裴敏低头,看到了自己腕上多出来的一串佛珠。那珠子平日应该是做持珠用,有些长,须得在她腕上绕上好几圈才不至于脱落,光华温润、深沉,一如贺兰慎其人。
是贺兰慎那串不曾离手的佛珠。
“此珠乃玄奘法师所持之物,能消灾渡厄。”贺兰慎轻描淡写道。
裴敏眨眨眼,抽了抽手,讶异道:“这珠子你不是天天绕在臂上宝贝得很么,给我作甚?”
贺兰慎抬起眼来,淡色的眼睛通透清明,说:“愿裴司使能活下来。”
“你拿回去罢!我能活的。”裴敏心中温暖,仿佛驱散满身寒意重见天光,连声音也不自觉柔和下来,笑道,“佛门的东西戴在我这种恶人身上,总觉得瘆得慌。”
贺兰慎却不给她拒绝的机会,起身撩开垂帘出了门去。
营帐外,药炉熏烟缭绕中,一袭紫衣的师忘情卓然而立。
见贺兰慎从裴敏帐中出来,她飞快地抹了把微红的眼角,走过来问道:“什么时候走?”
“子时。”贺兰慎道。
师忘情思绪游离,并未发现贺兰慎臂上少了点什么,只道:“平日里我总骂裴敏,骂她做事没有底线,好像净莲司上下离了她就活不成了似的,但事实上,我们真的离不开她。”
她咬了咬红唇,眼中烟雨氤氲,面上却依旧坚忍冷清,道:“从河东到长安,从意气风发的裴氏女到如今恶名远扬的裴司使,中间泥泞变故,若非她断尾求生,我们这些裴氏幕僚门生早就被株连斩首。所以,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裴敏死……此去汾州,望贺兰大人定要将药和援军带来!”
说罢,她低下高傲的头颅,一礼到底。
贺兰慎颔首回礼,哑声道:“师掌事放心,我定竭尽所能,既是为并州,亦是……”
……亦是为同僚,为她。
入夜,贺兰慎领着三骑悄声从南城门而出,踏清月如霜,过疾风猎猎,直奔汾州。
这一去,便是前路凶险,百里龙潭虎穴。
第二日清晨,裴敏头昏脑涨,被腕上的硬物硌醒了,睁开沉重的眼皮一瞧,原来是臂上缠着的佛珠,仿若妖冶与禁欲的碰撞,白的越发白,黑的越发黑。
她举起手臂,耐住喉中的燥热不适端详那珠子。大概是病了,思绪模糊敏感,她心中竟有些久违的感动,正看得入神,腹内一阵翻江倒海,忙趴在床榻边干呕起来。
一天未曾进食,只吐出了些许酸水。
“裴敏,醒了吗?”帐外传来师忘情清冷不耐的嗓音,似是斥责营中不听话的病人,“说了不要瞒报病情,怎的嫌自己命长?”
裴敏忙抬袖拭净嘴角,毁灭证据,清了清嗓音道:“醒啦醒啦!”
师忘情端着药碗掀开帘子进来,见裴敏面色苍白却依旧撑出笑意,话到了嘴边又咽下,放缓语气道:“喝药。”
今天的药比昨日还少,只有兜碗底的一点点,药汤几乎透明,三两口就能抿完,甚至尝不到多少苦涩味。
裴敏知道,并州最后一点药材也要繁复煎熬耗尽了。
“你腕上的是什么?”师忘情每日忙得晕头转向,才发现裴敏前臂缠了一串熟悉的持珠,道,“贺兰慎的佛珠,怎会在你手上?”
“这个?”裴敏将那手藏在身后,放下碗笑道,“说来话长。”
说来话长,那便不说了。
“你们……”师忘情神色复杂,望着裴敏苍白的脸道,“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哈?”裴敏没反应过来她的意思,茫然道,“什么在一起?”
“没什么。”师忘情沉默着收拾好碗碟,张了张嘴,复又闭上,挣扎许久才肃然道,“他年纪小,久居佛门不通情-欲,你莫玩弄人家。”
“???”裴敏一脸莫名,满头雾水。
师忘情却不再多言,只给她一个“你知道我在说什么”的眼神,冷哼一声走了。
……
没了药,裴敏的情况越发严重。
除了她,病营里已经不知道死了多少人。
她终日浑浑噩噩地睡着,不分白天黑夜,一会儿呼吸滚烫,一会儿如坠冰窖,做着光怪陆离、零零碎碎的噩梦。
梦里有阿爷威严冷硬的声音,斥责她:“女子学这些有什么用?终究是深闺妇人,早些嫁人才是正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