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无言以对,只好将匕首交了出来。杜浒用自己身子挡着,在树下挖了个浅坑,把匕首埋了。奉书则用心记着那树的方位模样,心想哪天出城之后便来取。
他们从城北的健德门进了城。刚一走近城门,果然便有两三个人高马大的元兵上来盘查,见他们是汉人打扮,更不客气,上来就将杜浒当胸一推。
杜浒将那铁牌给他们看了,他们却也不让路,几个会说汉话的口中道:“谁知这牌儿是真的假的?”“哼,我看是歹人,是贼。”
连奉书都看出来了,这是拐弯抹角的要买路钱呢。杜浒却只是跟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南方话,假装听不懂。那几个元兵见双方鸡同鸭讲,也只好作罢,令杜浒举起双手,在他全身上下都掏摸了一番,没摸出什么财物,也无违禁物品,也只好挥挥手,示意他过去。
随后又有一个人朝奉书走过来,其中一个指着她鼻子,叫道:“手举起来!”
她忽然脸蛋烧得厉害,连耳根子都红了。她想起自己此时是男孩打扮,这几个军汉要是像搜杜浒一样把自己搜一遍,可要羞愧死人了。她虽然年纪还小,可也没小到毫不在乎的程度。一时间不知所措。
杜浒忽然把她揽在一边,连比带划地说:“几位军爷,这是个小女孩儿,面皮薄,我看就算了罢。”
他这话里刻意加上了些北方腔调,几个元兵当即听懂了,皱眉朝奉书打量了一番,又朝杜浒瞪了一眼,意思是原来你听得懂北方话,刚才装什么装?
杜浒又赔笑道:“实在不行,找个妇人来查她也行。几位行个方便。”说着摸出来藏着的一把钱,塞在一个长官模样的人手里。
那长官一愣,随即冷笑一声,把钱揣怀里收了,回头喊来一个妇人。她拎起奉书的后脖领子,一只肥厚的大手将她全身上下撸了一番,末了又故意在她腿间拂了一把,随即哈哈大笑,转头向几个守兵说了句什么,大概是说果然是个女孩。
奉书又是羞耻,又是委屈,又是心疼那一些钱,眼泪都要出来了,余光瞥到身旁还有几个进城的汉人女子,也正在让一个蒙古女人推推搡搡,上下其手,比搜她的那个还要不客气得多,心中这才略平,心想:“幸亏师父让我将匕首丢了,否则照这般搜法,不出事才怪。”
那妇人将她搜了一遍,只摸出一个旧瓷瓶、一枚旧扳指,见都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便一把掷还给她。那扳指骨碌碌滚在了地下,她连忙趴下去,捡了起来。还没起身,便被一个元兵在屁股上踹了一脚,直接踹进了城里。
进入她朝思暮想的大都城的一瞬间,奉书只觉得难以置信。城墙内部是一大片荒芜的空地,连路都没有几条,上面星星点点地分布着蒙古包和简陋的房屋,几口水井旁边聚集着几个拎水桶的妇人。空气里的味道也怪怪的,有些发酵奶酪和臭水沟混合的感觉。
比起城外的热闹集市,这里简直像个村庄,而且是被洗劫过的村庄。
那些什么社稷坛、护国寺、万安寺、中书省、枢密院,都到哪儿去了?她几乎要怀疑杜浒走错了城。
杜浒说:“城北都是空地,还什么都没建,大兴土木的是南边。现在先委屈你,住城北。”
奉书将目光越过一片蒙古包顶,踮脚向南边极目眺望,果然远方隐约有不少高大的屋顶,这才恍然,忍不住嘲笑道:“蒙古人真会建城。不管城里有多少人,先围出一大块地再说。”
杜浒冷笑道:“这是他们从草原里带出来的习气,祖祖辈辈都是这样,改不了啦。”
他们在城北小心谨慎地走了半日,边走边观察这座城市的角角落落。街上的建筑也和江南的颇有不同,有些是汉式,有些是蒙古式,还有些似乎是杂糅在一起的式样。饶是杜浒见识广博,此时竟也有不少不认识、不明白之处。
城内的居民也样貌各异,虽然黑发黑眼的汉人、蒙古人居多,但也有不少黑皮肤、棕皮肤、白皮肤的怪人,顶着红头发、棕头发、甚至黄头发,要么就是脑袋上缠着布,看不出头发的颜色。再加上棕眼珠、黄眼珠、蓝眼珠、绿眼珠,大鼻子、长鼻子、歪鼻子、鹰钩鼻子,组合成无数种她做梦也想不到的容貌。
好在这些人举止都还正常,有些还笑眯眯地互相聊天,神色颇为和善。但奉书禁不住心里嘀咕,这些人里面,有多少是和那个马大人一样,定期去菩萨庙里吃肉喝血的?
刚盘算了一会儿,就看到一座稀奇古怪的寺院,房檐下面雕着一个瘦长的十字,和马大人脖子上挂的那个一模一样,门口居然真的站着一个大胡子色目住持,兜帽遮住了半张脸,黑袍及地,手中拿着一柄大号的白色十字架。
杜浒好奇地看了两眼,奉书却心里一惊,拽着他的胳膊,一溜烟地走过去了,心想:“师父的肉又硬又厚,倒还不怕。我是小孩子,肉嫩,可别让他看上。这大胡子看起来有些法力,不知师父是不是他对手?”
他们走了一路,除了见到不少佛寺和道观,还路过了上次见过的圆顶“礼拜堂”,后面立着一个尖尖的塔,塔尖上定时传出悠扬的唱经声音。另外还见到好些不同式样的寺院,有的房顶上支着一个火焰标志,有的大门上方绘着一个大大的六角星,还有一个寺庙大门敞开,里面供奉了一个长着象鼻子的菩萨,张牙舞爪的甚是可怕,那里面飘出的檀香味道倒是十分好闻,让人简直要醉了。
奉书左看右看,觉得自己这一个上午见到的新鲜玩意儿,比以前一年加起来都多。
边走边问,最后终于找到了供挖河民工免费居住的棚区。杜浒探头往一个窝棚里一看,便即皱着鼻子退了两步。奉书也向里瞄了一瞄,只见那里面昏暗不堪,众民工的家人老小挤在一起,有时一家七八个人,却只有一两丈见方的腾挪之地,人叠着人,脏衣服堆得到处都是,和地上的一滩滩水渍相映成趣。小儿啼哭声、妇人吵架声、病人呻`吟声此起彼伏,震得人耳膜发痒。她已经预料到那里面会是什么味道,早就屏住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