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那纸上还有另一个人的字迹,不是很好看,但一钩一折之间,尽显孔武之气。那几行字是用朱笔写的,是蒙古皇帝的批复,时间是一个半月以后。
忽必烈嘉奖张弘范的灭宋大功,满足了他所有封赏部下的要求,命令他回大都朝觐,而且还特意提到了文天祥。那朱笔写道,“谁家无忠臣”,“文丞相是好人也”,“且令好好与茶饭者”,命张弘范将文天祥带回大都,前来一同拜见。
奉书想到二叔曾对自己说,张弘范几次上奏皇帝,请求留父亲性命。看来竟是真的。如此说来,父亲能活到现在,竟还有他的一份功劳?
桌子一角,还有一张同样质地的厚纸,也是张弘范写给皇帝的奏章。
那是张弘范闻知博罗有要杀文天祥之意,连忙上书请求忽必烈,“天祥忠于所事,愿释勿杀”。只不过字迹软弱无力,笔划时粗时细,似乎是他挣扎着在病榻上写的。奏折下面有忽必烈的批复,却是劝张弘范好好养病。
奉书心中五味杂陈,回头朝张弘范看了一眼。张弘范闭着眼睛,散乱的发丝拂在脸上。方才和她的一番对答太耗精力,他已经昏睡过去了。
奉书咬着嘴唇,轻手轻脚地在书桌上又翻了翻。没有其他关于父亲的纸张信件了。桌上大多数的字纸,都是张弘范写的诗词,想必是他自知临终,开始整理自己以前的墨迹。
她略略一扫,只见有不少风花雪月、赠友抒怀之辞,文采倒也斐然。还有些刺眼的诗句杂在其中。什么“铁甲珊珊渡汉江,南蛮犹自不归降”,什么“弓扣月,剑磨霜,征鞍遥日下襄阳”,什么“胸中凛然冰雪,任蛮烟、瘴雾不须惊”。什么“整顿干坤事了,归来虎拜龙庭”。
她心中对他的一点点怜悯和钦佩登时化作了忿怒。又翻过了一首诗,一看之下,心中简直要炸开了。
磨剑剑石石痕裂,饮马长江江水竭。
我军百万战袍红,尽是江南儿女血!
奉书猛然间热泪盈眶,转头怒视着张弘范。张弘范似乎感知了她的一腔怒火,慢慢睁开眼来。
她颤声道:“你也知道那是江南儿女血!”
张弘范笑笑,眼光朝墙上的长剑瞟了一瞟,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奉书用力抆掉泪,感到自己的手心已经被汗湿透了。她将那把长剑凝视许久,慢慢摇了摇头,眼泪不听话地又涌了出来。
她扬了扬手中的两份奏折,哽咽道:“我不杀你。”
张弘范抬眼看她,疑惑之情一闪而过。
奉书小声道:“可是我若放过你,千百万江南儿女须放我不过。咱们不妨打一个赌,看天意究竟准不准你活命。”径直走到火炉边上,指着那药罐道:“这道起死回生的药方,本不是什么李恒的祖传秘方,而是他用卑劣手段强夺而来的。他没资格送给你,你也没资格用。张大人,你既然自认问心无愧,那这药也不用吃了,看你的一片赤胆忠心能不能保你百毒不侵、长命百岁。”说毕,伸手就要将那药罐推倒。
张弘范面色一变,随即冷笑一声,道:“若是不怕出声音,就请便罢。”
奉书猛然停手。张弘范这句话既是提醒,也是威胁。药罐若是落地,发出的声音足以惊醒外面的所有人。
她随即想将药液慢慢倾倒在地,但马上发现也不可行,因为药罐已经被煨得滚烫,无法伸手触碰。
她不甘示弱地冷笑道:“怎么,现在怕死了?”心中突然一动,抬起左手,悬在药罐之上,右手将裁纸刀拾了起来,拭了一拭,对准自己的手腕。
“李恒是不是嘱咐过,这药不能沾半点荤腥?张大人,请你看好了,这药里混着江南儿女血,你吃不得了。”
张弘范脸色骤变,刚要出言阻止,奉书一狠心,刀刃切入手腕,鲜血立刻汩汩涌了出来,一滴滴落入冒着小泡的药液里。
张弘范双眼大睁,张口想要说什么,却一阵气急攻心,引得瘴毒发作,艰难地抓着心口,慢慢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