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书误了事,没有及时取来公主想要的书。虎牙公主大发雷霆,罚她在毒日头底下跪着,头上顶着那几本书,身后立着一个人高马大、手持马鞭的怯薛歹。只要有一本书掉下来一次,她背上就会挨一鞭子。
来来往往的使主奴婢看到她这副样子,都忍不住好笑。奉书却毫不在意,只当是在训练自己的平衡和忍耐力。
洗衣房门口的那一幕还在她脑海中不断回放。她又是疑惑,又是害怕,又是担忧。
她听到两个管运送垃圾的汉人老婆子在远处墙角闲聊,依稀听得“洗衣房”几个字。她连忙调整呼吸,凝神静听,把她们的话语从一片嘈杂人声中辨析出来。
只听一个声音沙哑的婆子连连叹气,说:“谁能想到,那丫头不声不响的瞒了那么久……要是早些说出来,虽然免不得一顿重罚,可也不至于……”
另一个婆子道:“嘿,早些说出来……那丫头才多大?十五?十六?能懂得什么?只怕自己都不知道肚子里多了块肉!”
那哑声婆子连声嗟叹,“那丫头平日里就胖乎乎的,大伙只当她贪吃嘴馋,谁能往哪方面想?唉,听说还是足月,生出来是早晚的事儿……”
另一个婆子惊道:“足月?那丫头不是去年刚给买进来的吗?那是几月份?”
那哑声婆子放低了声音,说:“买进来的时候就有啦,肯定是卖家故意瞒着的。我听说那丫头的上一家使主也是蒙古的什么皇亲国戚,照理也不缺那几个钱,不至于把一个使熟了的丫头卖到别家去。我看哪,十有八`九就是因为这事儿!”
另一个婆子也压低了声音,问:“真的?那丫头怀孕时满打满算也不过十四,在那之前,还不定上手了多久呢!真是造孽,造孽啊!打听出来孩儿他爹是谁了吗?”
奉书心里一阵迷惘,只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照她们的说法,婉桐竟是在洗衣房里生了个孩子?她此前的几个月里,肚中一直带着个孩子?那怎么会?孩儿他爹是谁,为什么还要打听?难道不应该是婉桐的丈夫吗?不过,婉桐似乎还没嫁人,梳的还是姑娘头……
奉书觉得自己以前所认识的世界被推翻了。她从小一直相信,女孩子总是要先定亲,再出嫁,开了脸,和丈夫拜天地、入洞房,再改了发式,在夫家住上几年,被丈夫吻过,才有可能当娘的。少了一个步骤都不行。小时候她问过母亲,母亲一直是这样说的,和姐姐们玩过家家,也从来都是这样的。难道在蒙古人家里,生孩子的过程不一样?
此时那两个婆子也是默默无言,过了一阵,那哑声婆子叹了口气,才道:“孩儿他爹?左右不过是哪个贵人的种,那还用问?要是她真能说出来,还有那么一丁点儿的可能,让人接回原来的使主家去,母凭子贵指望不上,至少不用再这么熬苦日子。只可惜,这丫头福薄,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唉,都是上辈子带的命!”
另一个婆子倒抽一口气,“还是没救活?”
“啧啧,你是没看见,血流了一屋子,玉皇大帝也救不回来啦。再说,一个粗使丫头,谁给她尽心尽力的救治?得了,这下整个洗衣房都沾了血,不知要清理多少天呢。跟那丫头一道吃住的几个姑娘,叫什么巧奴、喜画的,听说也给打得死去活来,谁让这事儿就出在她们眼皮子底下,没一个人发现?”
奉书一阵晕眩。上都正是盛夏,道路两边的树木遮天蔽日,蝉鸣声声,空气里满是燥热。可她此刻却手足冰冷,犹如三九严冬。
她死了?婉桐死了?
另一个婆子又问:“那生出来的孩儿呢?活着呢吗?”
那哑声婆子道:“倒是个好好儿的男娃。只是来历不明,又没爹没娘,谁来养?养在哪儿?上头问下来,怎么说?没奈何,几个管事的商量了下,干脆丢便桶里完事。下人里纵有不忍的,谁敢说半个不字?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另一个婆子也跟着连连念佛,问:“人已经都拉走了?”
“还能怎么样呢?死在上都的汉人驱口,没人认领的,照例是送到外城庆寿寺后面的马儿岗上,埋了完事。这丫头死得又晦气,宫里久留不得,现在肯定已经在岗子上啦。娘儿俩一块儿,也算做个伴。”
这时一个男奴走过来,打断了两个婆子的闲聊,让她们去帮忙打扫洗衣房。两个婆子连忙答应,小跑着离开了。
而奉书跪在当处,只觉得汗流浃背,也不知是太阳晒出的燥汗,还是从心底渗出的冷汗。她想起婉桐死前的那一声恳求,求自己给她拿一碗热水……自己却犹豫了……
她心中一颤,猛然打了个激灵,头顶上的书本晃了两晃,差点就掉下来。她强迫自己冷静,告诫自己:“不是我的错……就算我立刻答应了她,她多半还是会……”
可心烦意乱之下,不论怎么安慰自己,都觉得一腔歉疚之情挥之不去。忽然想:“那两个婆子说,婉桐被埋在了什么外城的马儿岗上。以后……以后有机会,我要去看她一看,给她上一炷香。”
那两个婆子的短短几句话,给她带来了太大的冲击。头脑中浑浑噩噩的,诸般念头纷至沓来。她始终想不明白,那个要了婉桐性命的孩儿,究竟是怎么长进她身体里的。是不是只要和男人离得太近,就算不拜天地,不亲嘴,也会莫名其妙地大肚子?忽然又想到:“那两个婆子说,婉桐怀孕时只有十四……而且她也没嫁人……我、我今年可不也已经十四了吗……周岁也快到了……这……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