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书认出了那声音。是麦术丁,当日在太子的会客厅里造访过的那个官员。她想扑过去杀了他。下一刻却又觉得,若是他能让父亲不死,自己哪怕向他跪拜磕头也行。
有人在维持秩序,对着激动的人群宣布,说今日的人犯并非常人,说文丞相是南朝忠臣,皇帝使为宰相不可,故遂其愿,赐之一死。
赐之一死……奉书仿佛看到了父亲长身玉立,面对那个肥胖的老皇帝,淡淡地微笑着,说:“一死之外,无可为者。”
她听到有人说:“丞相今有甚言语,回奏尚可免死!皇帝有旨,只要文相公肯降,立即收回成命,任命为中枢宰相,主管枢密院……”后面还慢条斯理地说了一堆话,她也没听进去,只觉得这个人似乎在有意拖延时间。
然而她没听到父亲的声音。她如痴如狂地想他。她向所有她知道的神明祈祷,别让爹爹死……佛陀、菩萨、三清、天主、安拉、明尊、耶和华……她胡乱乞求着,千万要救救他……她摸着怀里的匕首,心中下定决心,若是不能救他,就死在他身边。
她恨自己生得不够高。她的面前满满地挡着脖颈和后脑勺,人影在她面前乱晃。她在人缝里用力穿梭着,似乎有人在骂她,在推她,似乎有人喊着她的名字。她全都浑不在意。
她在脑海中勾勒着父亲的身影。她记得他出发勤王的那一天,他穿着一身墨绿色的戎装战袍,腰间系着金兽面束带,足登云纹黑靴,腰间佩剑,神色是那样的坚定和儒雅。那时她七岁。父亲摸着她的小脑袋,说:“奉丫头,以后你要乖乖的,不许老去外面乱野,别让你娘操心。”
奉书呜咽出声:“我不乖……我一直在外面野……我娘已经不操心我了……”
她记得那个晚上,自己在田野里解手,却被当成奸细,一路拖到了他的轿子跟前。她绝望地哭着。当父亲带着微笑出现在她面前时,他就是天上的神。
那时她九岁。她抱着他哭个不停,说:“我以为你在大都,被鞑子欺负……呜呜呜……我以为你不要我们了!”
奉书狠命咬着自己的嘴唇。自己当时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如今,他真的在大都,被人折磨了那么久,而且马上就要转身离去,不要她了。
她记得那个阴雨绵绵的日子,父亲被从建康府押送过江,北上大都,而她埋伏在旁边一艘小船里,瞥到了他的身影。那时她十一岁。他比她记忆里的瘦了些,然而步履沉稳。他的神色有些憔悴,然而眉间依然凝聚着英气。在他身边,是意气风发的张弘范,还有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华服官员,但他们加起来,都及不上他万一的风采。
但当奉书终于拨开人群,看到法场中央的那个身影时,头脑一下子空白了一刻,恍惚不知所以。
那是父亲吗?由于长期不见日光,他的身形有些佝偻。由于终日佩戴镣铐,他的手腕和足踝已经扭曲变形。他的头发斑白稀少,几乎无法束成发髻。他的双颊瘦削,颧骨凸出,额头上刻着深深的皱纹,眼中生着浑浊的白翳。他的一身儒衫肮脏污秽,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他脚上的鞋子开着口,露出了光着的脚趾。
然而他在用力挺起胸膛,直起腰,眼中的神色宁静安详,甚至有些如释重负的喜悦,仿佛一点也没注意到身后的刽子手,以及他手中慢慢扬起的刀。
奉书疯了,头脑和身体都不再是自己的。唇上咸咸的全是泪水。她记得自己似乎在大声哭叫,又似乎扑倒在地,被人群乱踩乱踏,又似乎拔出了匕首,朝身边的人群乱挥乱刺。她不知道哪一样记忆是真的。似乎有什么人抓住了她的后背,像包袱一样提了起来,捂住了她的眼睛。是官兵,还是怯薛歹?她什么都不管了,尖叫着,死命扭动挣扎,想去拔怀里的匕首,可是身子被牢牢箍在一个怀抱里,头发被撕扯着,手臂被扭得疼痛,快要断了……她闻到了血腥味……
然后她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身体里的生命仿佛随着父亲,一起逝去了。
*
再醒来时,只觉得全身无力,头晕目眩。自己似乎是被人牢牢抱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粗布衣袖摩抆着她的脸蛋,晃动得厉害。一只大手用力抓着她的腰,有点疼。耳边是急促的喘息,那嗓音是熟悉又陌生。他吸进凛冬寒凉的空气,呼出的气带着血腥味。
突然,搂住她腰身的手一松,她便摔在了地上,打了个滚,后脑磕在一块小石头上,疼得她立刻清醒了,大叫出声:“爹爹!”
马上又被抱起来了。她听到有人在叫她:“奉儿,奉儿!”
奉书只是反复呢喃着:“爹爹,爹爹,爹爹……”
“奉儿,醒醒!”
那似乎不是父亲的声音……她试探着叫:“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