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无边丝雨的黑夜街头,一口气奔回教会小学的宿舍后,舒眉还犹自抱着双肩直发抖。三月的阳春天气虽然已经很暖了,但她却感到一种寒彻身心的冷。
舒眉是从小生活在光明中的孩子,在她的世界里从来没有过阴暗面。父母宠爱她;师长们爱护她;朋友们也都喜欢她;有位同学曾经戏谑她就像那种每天都生活在新闻联播里的幸福人民。类似杀人放火之类的字眼,从来都与她的现实生活没有任何关系了。
可是这一晚,她却耳闻目睹了一场前所未有的黑暗场面。虽然江澈的职业性质,让她早就明白了他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也自以为能够理解他的所作所为。但此时此刻,浑身无法自抑的颤抖,让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的明白与理解并不够透彻。刚刚在饶家小院,他那副杀人不眨眼的冷酷表情,令他看起来仿佛是一个陌生人,让她害怕得只想逃开。
所以,从那一晚开始,舒眉不愿意再见到江澈,而他也一直没有再来找过她。她对此既有些释然,又有些惘然:虽然他心狠手辣地杀了人,但他本质上并不是一个坏人了。他会变成这么冷酷无情是有原因的,我其实也是很同情他的。但是……我真的不知道怎么继续跟一个杀人犯做朋友哇!
舒眉的静默不语,让江澈更加明白了她的心思,他勉强一笑:“不打扰你和朋友赏花了。“
话一说完,江澈马上转身就走。他走得又急又快,穿过几阵落红翩翩的桃花雨后,就已经绕到了另一处桃林小径,把舒眉独自一人留在了原地的花荫下。
确定舒眉已经看不见自己了,江澈才停下了脚步,颓然又落寞地伫立着发呆。一瓣桃红从枝头摇摇飘落,正落在他的肩。侧过头凝视着肩头的落花,他情不自禁地想起舒眉那张宛如三月桃花般红粉绯绯的面孔;念起她明亮而温暖的笑容。
他喜欢她的笑容,留恋她的笑容。那种恰似阳光般的笑容,能瞬间将他的忧郁融化——可惜,以后再不能看见她对自己绽放那样的笑容了。因为,在她的眼中,他已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刽子手。
江澈正伤心怅然地**在一树桃花下想念着舒眉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多年刀光血影的刀手生涯,令他立刻警觉回神地转过身查看。看见了一个留着齐眉短发,穿着白衬衫格子裤,一派摩登小姐模样的女孩子正走过来。
一开始,江澈还以为这位摩登小姐只是路过花-径,所以自然而然地侧开身子让到一旁。没想到,她经过他面前时,却停下来问了一句话。
“你叫江澈——江水的水,清澈的澈?今年二十三岁?”
江澈有些奇怪地怔了怔:“你认识我吗?”
摩登小姐自然就是薛白了,她一双大眼睛似笑非笑地瞟了他一眼,十分洋派地一耸肩回答说:“不认识,只是听说过。”
虽然薛白并不详说是怎么听说过,但江澈也无心追问。和女人打交道一向不是他所擅长的事,这令他一直不太喜欢跟女人交流。而且眼前的这位摩登小姐问的问题说的话,都让他感觉有些莫名其妙。再加上他现在的心情又不好,更加懒得理会一个陌生女人。所以他不再与她对话,而是径自地掉过头,朝着与之相反的方向走开了。
目送江澈踏着满地落花独自远去的身影,薛白下意识地点着头心想:没错,名字和年龄都对得上,应该不是同名同姓,一定就是他了——他就是江澄的弟弟江澈。他们姐弟俩长得真是不太像呢,不过好像龙凤胎都是这样了。
关野信拿着两个五香鸡蛋返回时,舒眉正独自坐在一处花荫下,双手托着下巴发呆。
一边把鸡蛋递给她,他一边有些纳闷地询问:“是我的错觉吗?怎么感觉你好像忽然变得不太开心的样子。刚才都还好好的呀!”
舒眉勉强一笑:“哦,没什么,就是忽然想起一件事有点烦了。”
“什么事啊?我能帮得上忙吗?”
舒眉当然不能和关野信谈江澈的事,只能另找理由,遂谈起了自己的另一桩烦心事。
“关野信,你知道我在一所慈善性质的教会小学工作,我们学校的学生全部来自贫困家庭。每当家里穷得吃不起饭的时候,学生家长往往会选择卖掉孩子来避免全家一起饿死。我觉得这种卖儿鬻女的事情实在是人间惨剧,想尽可能地帮助他们。我和约翰神父商量了一下,看他能不能向教会组织申请一笔救济金,为遭遇困难的学生家提供暂时的资金救助。像上回我有个学生差一点被卖掉,就是因为她爸爸受了伤,有一段时间内没办法工作赚钱。而他赚不到钱家里人就要饿肚子,不得已只能选择卖女儿。如果这种困难时期能借支一笔生活费让他们先度过难关,以后有了钱再慢慢还,就可以避免这种悲剧了。”
那晚舒眉为了小瑛子的事冒雨出行,虽然最终救了小瑛子的人是江澈,但是苏家一家人还是很领她的情。尤其是小瑛子小瑞子姐弟俩,在学校里把舒眉当成了大恩人。
而得知舒眉曾经尽力阻止小瑛子不被卖掉的事后,有好几个学生都满怀期待地跑来问她:“舒老师,如果我爹娘要卖掉我,我也可以来求你救我吗?”
舒眉怎么可能说出“不能”这样的话呢,只能统统点头答应:“当然可以,有难处就来找舒老师吧。舒老师会尽力帮你们的,能帮一个是一个。”
因为学生们的期望,舒眉与约翰神父就此商量了一番解决问题的对策。关野信对此表示很认同:“你们这个主意很好哇!成功了吗?”
舒眉叹口气说:“没有,教会方面说他们的经费来源也很紧张,短期内拨不出一笔像样的款子作救济金。”
关野信想了想说:“教会那边要是不行,要不你们福音堂自己办一个募捐会,看能不能筹到一些善款,为学校的孩子们成立一个救济基金。这笔专款可以由你们自己管理,还不用事事请示教会那么麻烦。”
“听起来是个好主意,可是福音堂前不久刚搞过一次爱心募捐会,这么快就办第二次,人家还以为我们在找借口敛财呢。”
顿了顿后,舒眉忽然灵机一动:“不过,或许我可以试试去化缘。毕竟,我可是认识一位很阔气的uncle哦。”
关键时刻,舒眉忽然想起了可以去找李保山“募捐”一把。这位金鑫商社的理事长可是腰包很鼓的,而且对她这个“干女儿”也表现得很大方。现在教会小学如果需要一笔钱来成立救济基金,找他捐钱自然是不二之选。
关野信明白了舒眉的意思,微笑着说:“如果有阔朋友,有的放矢地找上门去募捐倒是个好办法。对了,我也有几个阔朋友,回头我找时间都去拜访一下,应该也能帮你募些款子回来。”
“真的吗?那太好了!你说话算数啊!”
“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舒眉笑了:“你的中文学得还真是不错,成语都用得很好。”
“谢谢夸奖。好了,现在烦心事解决了,我们可以继续接着赏花了吧?”
点点头站起来后,舒眉想了想,又问了关野信一个问题:“关野先生,你有没有姐妹呀?”
“有,我有姐姐,也有妹妹,最小的妹妹雅子今年才十七岁。怎么了?”
“如果……我是说如果哦,有人贩子把你的妹妹拐走了,还把她卖进了妓院。你会报警抓那个人贩子,还是会自己动手杀了他?”
虽然只是假设性的问题,但关野信也听得面色一肃,唇角文雅的微笑立即隐去,声音变得冷凝如石:“雅子是我们关野家最小的女儿,无论是父母,还是兄弟姐妹,所有人都把她当成眼珠子一样爱护着。如果哪个人胆敢这样对待她,那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亲手杀了他。”
舒眉怔住了,久久没有说出一句话。原本她还以为只有江澈这样的灰社会,才会执意罔顾法律擅自杀人。可是文质彬彬的日本外交官关野信,居然也给了她相同的答复。如果有人伤害了他的妹妹,他绝不会走什么法律程序去解决问题,而是决定自己亲手处决那个恶人。
“那个……日本的法律允许你这样做吗?”
关野信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绕了一个圈子说:“你知道吗?我们关野家族是武士世家,在幕府时代,武士有很多特权,其中一条就是对于胆敢侮辱武士的平民‘斩舍御免’。”
幕府时期,始于1185年终于1867年共682年。这期间,日本的实际统治者是武士阶层的代表“征夷大将军”,亦称“幕府将军”。天皇成为傀儡,形式上是公家和武家共治,实质上则是武家一家独大。在武士掌权的政治环境下,武士阶层的国家地位非常高,有着担任官职、领受俸禄、称姓、佩刀、骑马以及对平民 “无礼”者“斩舍御免”等特权。
这回换舒眉听不懂关野信的话了,不解地询问:“斩舍御免——什么意思啊?”
“就是平民如果冒犯武士,武士可以当场斩杀了他,并且不需要负法律责任。”
“也就是武士有杀人的特权。不过现在已经不是幕府时代了,你们还有这种特权吗?”
“理论上已经没有了。但是,如果有人胆敢伤害武士家族的女儿,那么有一天他突然人间蒸发了,也绝不会有警察费力气去调查这种失踪案的。”
舒眉明白了,在战乱不休、政府不稳的时代,法律形同虚设,约束力仅限于普通的平民百姓。而那些有权有势的阶层可以凌驾于法律之上,不会受到什么约束制裁。她那些21世纪的法治观念,在这个三十年代的南京城实在是很不合时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