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声音平和温润,叫人听在耳朵里,哪怕周围乱成了一锅粥,心也不由得随着他的话音安静下来。
应何从:“我……我……”
周翡愣了一下:“大药谷?你以前认识他?”
“不认得,能一眼看出透骨青,熟知归阳丹药性的,如今还活着的人可是不多了。”谢允低低地叹了口气,又道,“应公子,刀片固然难吃,可也得往下咽啊。”
周翡听闻妙手回春的大药谷居然还有活的后人,心里先是一喜,随后想起应何从那句斩钉截铁的“时日无多”,便又是一惊。
要是连大药谷的人都没有办法,那岂不是……
就在她为自己那点烦恼颠来倒去的时候,石林阵处气氛越发紧绷了起来。
楚天权的突然出现,叫场中众人一片静谧,李晟好不容易建起来的阵法,被这老太监以一己之力给吓散了,楚天权身边一丈之内没人敢站。
一个北斗黑衣人上前一步,捧着一条丝绢给楚天权抆手。他将手上的血迹一丝不剩地抹在了那丝绢上,笑道:“既然霍堡主自愿放弃慎独方印,相赠我等,那咱家便却之不恭了。”
众人一听,那不能啊!
这可叫“征北英雄会”,北斗大喇喇地在这拿走了举办者霍家的家印,那中原武林得有多大乐子?倘让这老太监来去自如,往后这“英雄”俩字非得跟“□□的”变成一个意思,成为地痞骂街的经典称谓之一。
不少人忙往水榭中望去,巴望着此间主人霍连涛能像个爷们儿,站出来说句人话。
不看还好,这一眼望去,才知道彻底要完——这边已经快要水漫金山了,那头居然还打得难舍难分。
水榭中,木小乔这个浑人才不管来人是“南斗”还是“北斗”,心无旁骛地对霍连涛步步紧逼。
白先生情急之下连叫了三声“朱雀主,且停一停,大局为重”。
木小乔充耳不闻,什么大局小局,此时南朝北朝加在一起,在他眼里都还不如个屁,除了“取霍连涛狗命”一件,别的都是闲事,他一概不管。
白先生与霍连涛等人被他逼得实在没办法,只好发了狠围攻木小乔。
木小乔整个人好似化成了一团红莲,所到之处必有业火丛生。
不过片刻,白先生手下三大高手都落入了水中,霍连涛横飞了出去,瘫在地上不知死活。白先生大喝一声,一剑斩向木小乔,那木小乔却不躲不避,打算同归于尽似的,一掌抓向他胸口,白先生头皮直发麻,倘不是他退得快,心都要让这疯子掏出来。饶是这样,他胸口衣襟也已经碎成了破布条,白先生接连踉跄五六步,后背撞在旁边的木柱上,面如金纸,显然受伤不轻。
木小乔嘴角胭脂和血迹混成了一团,晕染得整个尖削的下巴都是,他前胸挂着一条从肩头斜挂到腰间的伤口,看也不看白先生,径自走到重伤的霍连涛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胸口,将死狗似的霍连涛拖了起来,阴恻恻地说道:“我再问一遍,浇愁——到底是谁给你的?”
霍连涛胸骨已碎,一张嘴,口中先涌出一堆血沫,他双目几乎对不准焦距,散乱的看向木小乔,断断续续地说道:“我……大哥……倘还在世,见你……这样……我……他、他、他……定会……”
木小乔冷笑道:“木某这辈子开的买卖里没有面子这一条,别说那老东西尸骨都寒了,就是他就站在这,我要杀你,他管得着么?”
霍连涛喉中发出“嗬嗬”的气流声。
他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胜在心志坚定狡诈,知道在木小乔这种人面前,摇尾乞怜是断然没用的,一旦叫他问出他想知道的事,自己立刻就得毙命。因此霍连涛才不肯服软,他眼前发黑,却依然勉力露出一个冷笑,酝酿着下一句戳木小乔心窝子的话。
然而或许是他那凄惨万分的样子不像是能守住秘密的,又或许是有人实在心虚沉不住气,就在霍连涛尚未开口的时候,一支箭突然从水里冒出来,电光石火间便直奔霍连涛后脑,距离太近了,杀红了眼的木小乔竟没能反应过来。
只听“噗”一声,霍连涛周身一震,那铁箭结结实实地楔入了他的后脑,他连个表情都来不及变,当场便死透了。
木小乔呆住了,白先生呆住了,山庄中的一干人全呆住了。
不知谁大叫了一声:“霍堡主……霍堡主死了!”
水榭两岸原本还能端坐的人这下也不能忍了,全都站了起来,连楚天权都好似有些意外,随即,楚天权笑了,说道:“有意思,真行,看这么一场戏,多活十年,多谢,咱们走了!”
说着,他手一挥,便要带着自己的黑衣人大摇大摆地走,谁知就在这时,有人喝道:“慢!”
谢允本已经站了起来,听见这声音,又坐了回去。
只见水榭后面的小楼前,一个少年越众而出,身边跟着个一身玄衣的中年男子,面貌与白先生十分相像,想必就是那传说中的“玄先生”,少年身后一大批训练有素的高手追随,直将那半大孩子衬得器宇轩昂,分外与众不同——正是赵明琛。
赵明琛小小年纪,却并不怵大场面,旁若无人地走进一地尸体的水榭,端起双手,冲着众人团团一拜,朗声道:“诸位,霍堡主身死,我等尚且苟延残喘,今日叫这阉人北狗从此地走出去,往后我等有何颜面?私仇私怨难道便在此一时么?”
他一个半大孩子,哪怕身后跟着一大帮高手,也着实难以服众,然而就在这时,白先生撑着自己站了起来,冲明琛见礼道:“康王殿下。”
楚天权瞳孔一缩。
下面立刻有不关心国事的小声打听:“康王?康王是个什么王?”
“康王乃是贵妃所出,当今的皇长子……”
不少江湖老粗都分不清“妃”和“后”,更不知皇帝老儿下了几个崽,一听是皇上家的老大,顿时哗然——那不就是下一个皇帝么?
这么一想,那半大少年身上便仿佛罩上了一层金身。
赵明琛倏地一摆手,指着楚天权道:“拿下!”
他一声令下,身后那些个武功不俗的侍卫立刻动了,个个都是轻功卓绝,掠过水面,直扑北斗,这一支利剑一般令行禁止的大内高手好似一面令旗,甫一出手,立刻有人追随,那些个因为南北战争而颠沛流离的、与北斗有仇的、被人煽动热血上头的,全都叫着“拿下北狗”,纷纷上前,转眼便将楚天权跟他一干北斗围在中间。
赵明琛一露面便三下五除二地控制了局面,出现时机凑巧得很,这“黄雀”当得可谓尽职尽责,谢允却依然皱着眉。
吴楚楚察言观色,紧张地问道:“怎么?连康王殿下的人都拦不住文曲?”
“文曲楚天权宦官出身,北斗的其他人都看不起他,二十年前,此人武功在七大北斗中不过排在末流,都说他是仗着背叛先帝和拍曹仲昆的马屁上位的,我不这么认为。”谢允娓娓说道,“北斗中的其他人在投靠曹氏之前,都已经在江湖上有了名头,唯有楚天权,据说是个苦出身,父母双亡,只带着个兄弟艰难度日,实在活不下去了才净身入了宫,因聪明伶俐,入了东宫伺候,懿德太子年少时,读书习武常将此人带在身边。”
周翡听到“懿德太子”四个字的时候,倏地一震。
谢允却没什么表情,十分淡然处之地低头整了整自己的袍袖,说道:“结果正主的文治武功十分稀松,反倒是伺候的偷师了不少。当年,楚天权靠年少在大内偷师与自己勤学苦练那点底子位列北斗,自他兄弟死在‘枯荣手’手上之后,他便越发阴毒,发狠练功,如今二十多年过去……若不是他久居宫禁,‘北斗第一人’未必还轮得到沈天枢的。”
“阿翡,”谢允正色道,“不闹着玩,打开天门锁,我不跑。”
周翡锁他虽然也不是闹着玩,但也知道谢允平时看着吊儿郎当,但关键时刻绝不会搞幺蛾子,于是二话没说,便将身上的九把钥匙掏了出来。
就在这时,楚天权好似弹灰似的丢开一个大内高手的尸身,大笑起来——他少时便净身,平常说话还是普通男声,一旦抬高声音,那嗓子便好似一片又薄又锈的铁片,尖锐得刺人耳朵,简直令人难以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