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林在京九线里,从北京出发,需要坐一天一夜的火车。顾律铭想,宋一多半是买了去终点站的票,上了火车躺下睡觉,醒来到了哪,就近就下了车。
陈松林说的没错,宋一只是单纯的想去一个没人认识他的地方,他走的毫无计划。
顾律铭来到这个南方小城时,恰好碰到这一年的夏季多暴雨。从他住进市中心酒店后的一个礼拜,大雨都没有停过。顾律铭从小长在北方,对于这种连绵的雨天有点难以招架。他不知道宋一居然会喜欢这种潮湿的南方城市。
瑞林很小,从市中心出发,开车只需要四十分钟就能进入邻县的地界。瑞林又很大,常驻人口几十万,宋一躲在这里,他要花多久的时间才能找到他?
顾律铭敏感地意识到这会是场战线无限拉长的战役。他不可能大张旗鼓地搜索宋一,更不可能把宋一的照片印在寻人启事上贴满瑞林大街小巷的电线杆子。他需要在这个城市落脚,也需要一份工作。
他什么都不会,只能当医生。
他去瑞林的人民医院应聘,带着点期望能在医院同宋一意外重逢的侥幸心理。但很可惜,他成为人民医院普外的新医生后,翻遍所有人事名单都没有找到宋一的名字。他总想着有一天会和宋一在瑞林的街头抆肩而过,想完后再骂自己真是个不切实际的傻叉。
顾律铭幻想过无数种和宋一重逢的方式,最心驰神往莫过于人海中那不经意的一瞥。后来事实证明,当他们两个人真正相遇时,第一眼就能认出对方的永远会是顾律铭。而顾律铭当时毫无准备,便由着那恍惚又快速的标枪稳稳投掷进他心中。
那天的天气还算不错,顾律铭本该按点下班,却被因为出急诊手术而抽不开身的主任抛了个任务——接人。主任的女儿在郊区的县一中读高一,宠上天的公主大人,家里人迟来一分钟都要发飙。主任走把车钥匙递给顾律铭,脸上是急切和焦虑的表情。顾律铭应了下来,主任脸色立马阴转晴,说小姑娘认得车,不用他费心找。
于是顾律铭便开着主任的那辆崭新别克去了县一中。
一中是全封闭式高中,除了周末其他时间学生一概不允许出校门。主任车上有学校发的通行证,在周末接送学生的那段时间里可以进出学校。
顾律铭顺着拥挤的车流一点一点挪进校内,停在小姑娘宿舍楼下。他特意倒好车以便接到人后可以直接走人。从他的视线方向可以看到前方t字路口拐过来的学生,放假回家的喜悦在他们脸上表露无遗。念书,可能是人这辈子在懂事后最无忧无虑的一段时间了。
学生们三五成群地途径别克车,有调皮的则会故意凑过来拿车窗当镜子。
若是从前,顾律铭可能会很不耐烦这些幼稚举动。现在他心态变了,看着这些小朋友便觉得自己老了,再也不可能做出这种单纯又张狂的事来。因为会觉得难堪,会害怕丢脸,会习惯性地考虑一件事的后果对自己是否有利。
那宋一呢,宋一对他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呢?顾律铭有时候会这么问自己。他可以肯定这番没头没脑的追逐不会有让他得利的结果。他有时会觉得疲惫,为什么他要在这个陌生的南方城市生活,他不喜欢这里的雨,听不懂这里的方言,更吃不惯这里的菜。而在这家二甲医院里,他是唯一的dr.所有他在海德堡的抓狂、以苦涩自给看起来都像个笑话。
但他又觉心有不甘。
从二十一岁到二十七岁,他一生中最癫狂最孤苦的岁月。现在放弃,那他之前的那些坚持算什么?他怕,他怕现在一放弃,他就再也没有重新追逐的力气了。他现在这个年纪,至少还能让自己疯癫到三十岁吧。
要是自己能回到学生时代的话就好了。别那么骄傲,别那么瞻前顾后,早一点和宋一相遇,早一点爱上他,早一点……
拐角处逐渐走出一个瘦高的身影,附近一些学生笑闹着和他打招呼。顾律铭靠在座椅上,意兴阑珊地随意搁置视线,只单纯因为那个男人鹤立鸡群的身高才下意识多看了两眼。
男人穿宽大的衣服,戴硕大的黑框眼镜,头发盖住了脸的轮廓,一副不修边幅的模样。他越走越近,偏过头去和学生打招呼,露出一个让顾律铭大脑卡壳的笑容。
顾律铭面上毫无表情,搭在方向盘上的手却在瑟瑟发抖。他的视线仿佛被粘住似的,无法从那个男人身上剥落。直到那人转身走进路旁的食堂建筑内。他回过味来,最先涌上心头的居然不是喜悦,却是心有余悸。如果他今天没有帮主任这个忙;如果主任让他女儿自己回家;如果没有那场突然的急诊手术……
这一瞬间,顾律铭冷汗淋漓地靠坐在椅背上,骤然放松下来的手已经有了轻微痉挛的症状,惊喘让他的胸膛剧烈的上下起伏着。他看起来像个突然从噩梦中惊醒的人。
顾律铭闭上双眼,脑海中浮现出的是手术室,手术台,穿绿色手术服的术者,还有将那些心脏保护层小心翼翼剥离开的持手术刀的修长手指。
他控制不住泪腺,副交感神经发作比他想象中还要可怕很多。
陈松林说宋一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宋一了。顾律铭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