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皇帝问话,丁唐正色不少,回道:“启禀陛下,不止桃源县,泰安州的一州四县,在陛下驾临泰安州前一个月,前前后后抓入狱的乞丐流民共七百八十四人。这七百多人不是一个小的数字,吃在哪,住在哪,还要一点风声都不露,这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安置得了的。”
能在一州之中一手遮天的还能有谁?丁唐显然在指一州长官的知州大人。皇帝面色凝重起来。
丁唐又道:“臣认为,此中关键,恐怕还要着落在桃溪县令身上。”
这也是丁唐一开始就希望得到皇帝允许,来刑讯拷问桃溪县令冯安的原因。不管是玉香一家被关押的关押、追捕的追铺,还是乞丐流民的无故失踪,亦或者是隐约站在冯安背后的知州徐继年大人,这所有的中转点都在桃溪县令冯安身上,若能让他开口认罪,一切都将迎刃而解。
当然,现在已经有种种迹象表明,徐继年跟此事脱不了关系。但幕后指使和知情不报,这可是两个概念。丁唐可不希望他得罪狠了的人,日后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再说了,皇帝可是门儿清,丁唐若是办事不利,失掉皇帝信任,等着接他班的可大有人在。
丁唐当然要全力破此案,皇帝沉吟后,同意了丁唐的提议,下令让丁唐尽管施为,不必顾虑。
有了皇帝口谕,丁唐放心大胆审问起桃溪县令冯安来。然而让丁唐没想到的是,冯安看起来是个酒囊饭袋,却意外的有根硬骨头。十八样酷刑过去,冯安一个字都没吐露,只道自己冤枉。
一天之后,皇帝再次召见丁唐时,丁唐嗓音艰涩地禀报道:“启禀陛下,冯县令未曾认罪。”
皇帝微微一惊,显然没料到这个答案。
周瑛在一旁同样有些惊讶,丁唐的手段周瑛虽没亲眼见过,但也略知一二。
上回在津阜绑架她的蔡三英等人,在被处斩刑时她曾去观刑。那蔡三英等人表面上看起来好端端的,没有一点淤青伤痕,除了面色白了点,跟正常人一个样儿。但实际上他们却连自己站立的力气都没有,押解的狱卒才一放手,他们就软倒在处刑台上。甚至最后砍头时,蔡三英等人都不是跪的,而是只能勉强跪坐着,也幸好监斩官是个变通的,要不然刑都行不了。
这丁唐酷刑手段之老到狠辣,可见一斑。
这样的手段,竟然在桃溪县令冯安身上折戟,难道冯安当真是冤枉的不成?
周瑛在心中摇头,她可不信。
不管是玉香爹娘被入狱,还是玉香被抓捕,乃至师爷的供词,甚至辖下乞丐流民的无故失踪,都彰显了桃溪县令肯定脱不了关系。皇帝若想凭这些定罪,也未必不可能,但看皇帝的样子,显然不愿听御史台唠叨,更希望听到嫌疑人罪证确凿,亲口认罪。
眼看这案子就要陷入僵局,周瑛可不愿这案子无限期地拖延下去。
“桃溪县令冯安如今安在?这人既能舌灿莲花,又能铁骨铮铮,实在有趣,我倒想见识见识。”周瑛看向皇帝,歪头微笑道,“而且父皇龙威浩荡,说不定冯县令一面圣,就自己招了呢?”
皇帝顿时被周瑛逗笑了,不满的心绪散了不少。
他虽然身为帝王,但也没自命不凡到认为自己一出马,坏人就能纳头就拜了。他当然能看出来,周瑛这么说,是想请求皇帝给她一个机会,她想试着撬开冯安的嘴。
皇帝想了想周瑛一贯擅辩机敏,说不定此事还真能成,倒也没有一口拒绝。不过让公主审问一个朝廷命官,到底不合规矩。周瑛不曾明说,也是为了留下转圜的余地。皇帝也索性不点明,只谈天一般笑道:“别说是你,朕也好奇这桃溪县令究竟是胆大包天,还是真的冤枉。”
皇帝吩咐道:“乔荣,提桃溪县令上来。”
丁唐微微松了口气,虽然他的办事不利已成事实,但能有片刻转圜的余地也是好的,若周瑛当真能审问出真相来,皇帝也能气消一些。当然,丁唐并不抱多大希望就是。
既然皇帝有了命令,乔荣自去提冯安过来。
不过多时,就见乔荣通报一声,进得门来。乔荣身后跟着两名身材壮硕的太监,半拖半架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正是桃溪县令冯安。只见冯安眉目依稀能看出几分年轻时的俊朗,但已经被满脸的肉挤得变了形。眼底混浊,眼下青黑,脸颊上都是喝酒太多,消都消不下去的糙毛孔和红晕。
原先冯安可能还算胖得有点官威,但如今他因受了刑,整个人都萎靡不堪,被人架着时他浑身的肥肉都耷拉了下来,好像一块隔夜的白肉,又油又腻,颤巍巍的,上面还结了一层腻人的油脂,看一眼都让人反胃恶心。完全看不出来这是一方父母官,更像是个十足的酒囊饭袋。
两个太监放开手,冯安跌坐在地上,浑身肥肉一颤,他疼得顿时龇了一下牙,但到底没敢喊疼,慌忙拜倒,尽力收紧一身的肥肉,试图让自己显得小点,“罪臣冯安参见陛下。”
周瑛看清冯安的模样之后,实在有些惊讶。没想到这个一看就是酒囊饭袋的家伙,竟然还能想出来那么厚颜无耻,却无懈可击的辩词。难道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皇帝并未叫起,只朝周瑛点了点头,示意她自便。
其实周瑛一直有些不解,既然桃溪县令冯安能在事后,想出那么毫无纰漏的辩词,甚至死咬住口不认罪,就说明冯县令该是个聪明人才对,那他又为何一开始会错招频出?
先前方柄被捕倒罢了,是差役认错人,后来刘氏穿着最齐整的衣裳,带着家中所有银两,去监牢赎方柄,却因为一个莫须有的推攘官差的罪名入狱,这是在吐露自己秀才娘子身份后。这下不但抓了秀才,还抓了秀才娘子,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再瞒住,冯安肯定知情。
既然冯安知道了,那么是抓是放,是斩草除根,还是安抚厚待,都该很快有决断才是,但冯安却迟迟未有动作。甚至包括玉香后来去探监,冯安下了大手笔抓人,结果又把人给放跑了。
这后患无疑的做法,会是一个聪明人做得吗?
不太可能。
冯安的举止前后判若两人,唯一的解释就是,后来有人在冯安背后支招,至于那人是谁……
周瑛手指按了按卷宗,心中微定,问道:“冯大人,我这里有一件事,正想向你讨教。”
冯安虽然没见过周瑛,但在路上跟乔荣打听过消息。乔荣虽然觉得冯安死定了,但也不好让冯安一无所知去了,冒犯了帝王和公主天颜,所以还是嫌弃地指点过一二。
所以一听周瑛开口,冯安就猜到了她身份,慌忙道:“讨教不敢当,公主只管问。”
☆、第63章 狗咬狗
周瑛却不急着审问冯安,而是先对皇帝道:“父皇既有公务要忙,不妨先去忙着,这边有我盯着呢。”说着,周瑛朝皇帝眨了眨眼,又暗示地朝跪在下边的冯安努了努嘴。
皇帝一想必是他在场,周瑛不好发挥,遂配合道:“那就交给你了。”
说着皇帝淡淡扫了一眼冯安,就带着乔荣从后门离开。当然,表面上是离开了,但实际上皇帝却是从后门绕了一圈,又进了隔壁房间,光明正大坐下来偷听。
这些冯安当然不知道,但见留下来的只是周瑛这么个年轻的公主,和丁唐这审问了一天都没从他口里挖出消息的手下败将,不由放松了一些。
周瑛问道:“冯大人说并不知情,但经过这一天多的审问,也该知道自己是因何被审了吧?”
冯安抖着一脸肥肉,挤出一个苦涩的笑容,“臣已尽知了,都是臣管教不严,才致使……”
周瑛一点都不提让冯安认罪的话,单就冯安承认的这一点,说道:“冯大人已经当了十多年的父母官,本朝律例想必再熟悉不过,该当知道失察之罪何判?”
冯安只当周瑛丢了西瓜捡芝麻,心中窃喜,面上还沉重道:“失察之罪因情节轻重而易,轻的缴纳罚金,受数十杖刑,重的……”说到这儿,冯安心里突然一咯噔。
周瑛慢条斯理说道:“冯大人说得有理,就是普通百姓犯了此错,都要因罪量刑,更何况事涉朝廷命官,更要慎而重之,不是吗?”周瑛看着跪在下首的冯安,笑问道,“这手下人错抓了秀才和秀才娘子,该当何罪?追捕一个救父母的无辜女儿家,又该当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