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里睡不着, 她一个人待在帐篷外看星星。
谢子忠路过这边,走过来,“你怎么了今天一整天都没说话。”
婉玉不明白为什么她爹宁愿给那些人当牛做马, 也不愿跟着她们几姐妹享福。难道儿子就那么重要吗世人的眼光就那么重要吗
婉玉忍不住问他,“你觉得我爹究竟是怎么想的”
谢子忠听后久久不语, “你爹与我爹很相信, 他们都很固执。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我爷爷是当世大儒,可我天生不是读书的料,二十六才中秀,却还是挂末尾考中的。父亲嫌丢人,总是在家里数落我。我在那个家没办法待下去了,就求了一个好兄弟, 让他送我到军营历练。这地方条件虽恶劣,但是我的心是宁静的。”
婉玉苦笑, “你与我不一样。”
谢子忠点头,“确实不太一样。你父亲是自讨苦吃,我父亲却是将苦转嫁到我身上。从这点看,这就是不识字与识字的差别了。”
婉玉被他逗笑了,比起他受的苦, 她经历的好像都不能称之为苦。至少她从小到大是被母亲宠着长大的。她做什么事, 母亲都支持她。
其实她知道她做的事是离经叛道的,在上层社会引起不少争议。
可她母亲总是很好为她挡开那些流言蜚语。从不让她为这些事困扰。
婉玉为有这样的母亲而骄傲,“那你娘呢她没有帮你吗”
谢子忠摇头,“我娘是标准的大家闺秀。”说到这里, 他忍不住笑了,“其实我虽然没见过你,但是你们家的大名我却是如雷贯耳。”
说完,他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担心她误会,急得额头都快冒汗了。
婉玉却半点不在意,甚至还自我调侃,“太正常了。只要是京城人,就不可能没听过我们燕家人”
谢子忠摇头失笑,“他们都说你们燕家没规矩。可我却很羡慕你们。我从小到大遵守太多规矩。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都被人规定好的。可我真正的想法没有人在意。我明明读书没有天份,可因为我爷爷是当世大儒,我这个孙子也得走这条道。”
说到这里,他左手抚着右手的茧子,“春夏秋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都要抄书,背书,永远背不完书。我原以为我迟早会被这些书逼死。可是太子登基了,我终于结束了这场痛苦。”
婉玉点头,“你的好日子来了。以后你不用再读那些枯燥无味的书了。”
“对啊,我获得了新生。往日所有痛苦都结束了。”谢子忠看着婉玉,认真给她提了个建议,“其实只要你想,你也可以早点结束这种痛苦。前提是你能下得了狠心。”
婉玉低头沉思片刻,抬头时,看着他,说了四个字,“不破不立。”
谢子忠笑了,重复一句,“不破不立。”
婉玉没再给周三郎捎钱。她想起她母亲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那时候她年龄小,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可现在她懂了。
父亲心里要的只是男丁,他不在乎这个男丁是不是亲生。他被这个世界教傻了,认为有个男丁就可以堂堂正正做人,不会有人再嘲讽他。所有人都会尊敬他。
但是他忘了自己,他从未问过他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她没办法成全他的面子,只能远离他,她才能够快活。
又过一个月,大荣率领五万铁骑攻打边城,婉玉与上万士兵站在城门口死守了三天三夜,最终迎来援军,将敌人杀了回去。
这场战事,守城士兵十人中有九个半都受了伤,婉玉杀了三十九个大荣士兵,为此伤了一条胳膊,需要缝制伤口,要不然只告药止血,好得太慢。
只她是女子,军医不好给她止血,她自己咬着牙,自己敷药,自己包扎。但她现在手抖得厉害,没办法拿针缝伤口。
像她这种情况,其实最好用麻沸散,这样能减轻痛苦。但大战刚过,军队药材缺了大半,根本开不了麻沸散。
而江舒涵之前给婉玉寄的那些药,早就在大战开始没多久时,就被她送给底下士兵了。
谢子忠前来看望婉玉。
敌军冲进来时,是婉玉一直挡在他前面保护他,他才没能受伤。他安置好其他事情,就紧锣密鼓赶来见婉玉。
谢子忠掀开帐篷,看到她满头大汗倒在床上,心立刻跟着疼起来,“你可以叫我。为什么要逞能呢”
婉玉虚弱到眼睛只能睁开一条缝,嘴边却挂着笑,“我是女子,我得要保护好我的清白。而且只是刀伤,不疼。”
就这还不疼呢。刚刚在外头,谢子忠看到无数士兵受了伤,有许多伤得比她还轻,都疼得死去活来。叫嚷声喊得震天响。
可她却说不疼。谢子忠眼泪流个不停,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嘴边,只呢喃了一声,“傻姑娘。真是个傻姑娘。”
说完,也不等她回答,放下她的手,冲出账外骑马给她找药。
在军营这段时间,谢子忠最大的长进就是他骑马越来越溜了。
婉玉醒来时,已是第三天,需要换次药,而且不能再拖了,必须要缝伤。
看着磨好的药粉,婉玉撑起身子,开始解开纱布,随着她这一动作,她倒吸一口凉气。
她胳膊是被一把利刃所伤,伤口很深。
这是她迄今为止受伤最重的一次,她揭开纱布,差点没晕过去。
就在这时,帐篷被人掀开,一个黑影几步蹿了过来,将自己带来的药包解开,从里面取出一味药放到边上,“这是从那些商人手里高价买来的金疮药。听说止血疗效非常好。”
说完,不让再解纱布,“你先别解开,我去外面给你煎麻沸散。我来帮你缝。”
别看他是大户人家公子哥,可他现在也是会缝衣服的人。
婉玉无所谓道,“不用那么麻烦。麻沸散留给其他人吧。我直接敷就可以了。”说完开始揭纱布。
谢子忠按住她的手,狠狠瞪着她,“瞎逞什么能。煎药花不了多少功夫。等着我。”
婉玉被瞪,脑子晕得更狠了。其实她不是逞能,她是真疼啊。她只想早点敷药,太疼了。
她喘息几息,就像剥洋葱似的,剥了一层还有一层,好似永远剥不完,但是越往里,纱布就越红。到最后那块纱布已经与血肉粘合在一起。
她没有揭开纱布,而是在上面盖了层新纱布。
没多久,谢子忠端药进来,许是被他搅过,药已经没了多少热气,属于刚刚能喝的温度。
婉玉一饮而尽。这药喝完,还得等两刻钟才能有效。
谢子忠开始串针引线。
其实缝伤口最好是羊肠线,但是这边城物资紧缺,军医那边攒的羊肠线早就用完了。
现在用的线要在热水里滚过,听说这还是武安侯夫人教军医的。此法可以杀死不少病毒。
串完线,谢子忠抬头看了她一眼,却见她额头,鼻尖已经全是细汗。嘴唇更是被她咬得死死地。他到了嘴边的话只能咽了回去。
谢子忠从未觉得两刻钟如此漫长,他不停给婉玉擦汗,生怕她的汗珠滴落在伤口上。
好不容易麻沸散起作用了。
他开始揭开那纱布,这一下差点带出点皮肉,她倒吸一口凉气,终于绷不住,从嘴里吐出一个字,“疼”
谢子忠拧眉,“不是已经起作用了吗”
婉玉摇头,还是有点疼,但是这点疼也还好。
谢子忠抹了下汗,夹子夹着棉花在酒精里浸湿,然后一点点擦拭伤口处。然后拿针开始缝伤口。末了重新用新纱布包好。
做完这个过程,他整个人都要虚脱了。
婉玉也顾不上笑话他,自己只想沉沉睡去。
谢子忠坐在她边上,她真的太虚弱了,要是她清醒时,肯定要责备他害了她的清白。可她此时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谢子忠端着血水出来,将那沾满鲜血的纱布洗干净。
大战刚过,许多东西都缺,这纱布可不能丢。
军医打身边经过,谢子忠叫住军医,“大夫,燕百户怎么样什么时候能好”
“她伤得太重了。你要防止她发烧,若是发了烧,一定要给她降温。有许多病患都是因为熬不过才没的。”
谢子忠听着心惊肉跳,洗完纱布,将纱布晾在外面,然后进去照顾婉玉。
婉玉睡得很安详,可是脸颊两边有明显的潮红,这是发热的迹象。
他摸了下婉玉的额头,再摸了下自己的,确实有点热。
他心一跳,赶紧去灶上舀了一碗开水,兑了些冷水,混成温水,打湿帕子放到她额头。
药材紧缺,他跑了一天一夜,整个府的药材都被征调,要不是他运气好,在半道上遇到一个打南边来的商人,从他手中购买几副药。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降温的药估计也没法开出来。
只能用最老的办法,擦拭额头,手心,腋下和脚心。
除了额头和手心,剩下两个地方都很私密,除了枕边人,外男不能碰。
可谢子忠早就打算要娶她为妻了。
要是她不愿意,大不了,等她醒来,他就让她揍一顿。
婉玉是在三天后醒来的。彼时谢子忠已经累得趴在床头呼呼大睡。
她发出动静,他几乎是下一秒就醒来了,他揉了揉眼,很自然地用手背摸摸她额头,随即笑了,“退烧了。你没事了。”
婉玉被他这动作弄懵了,她虽然与他很熟,但是也没熟到这份上吧
再低头瞅了眼她的衣服,腋下凉飕飕的。什么时候她衣服破了两个大洞。
谢子忠尴尬得咳了咳,“我给你降温的。但是你身上穿着衣服,我只能把衣服撕了两个洞。”
婉玉咬了咬牙,“这”
谢子忠抢在她前面开了口,“婉玉,你放心,我一定会娶你的。”
婉玉绷不住了,“谁说要嫁给你了。你是为了救我。我们是好兄弟。大不了,咱们义结金兰。”
谢子忠当然不乐意,“可我对你是真的。”
婉玉抚了抚额,抢在他前面嚷疼,“哎哟,我头好疼啊。不行了,我再躺会儿。”
谢子忠一迭声喊军医,婉玉吓了一跳,也不装头疼了,“没事,我头不疼了,我肚子饿。你去给我找点吃的吧。”